推动青年背脊的时候,他痛得“嗤”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极长的粗老指甲,惊讶得怔住了。见青年醒来看他,他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只发出无意义的声调。
忘记故乡,忘记姓名,忘记言语,莫说幼童,甚至连生下来就会飞会走的鸟兽都不如。
他沉默了。
青年起身,抠着唇边干涸的血痕,好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赶来救助这样一个少年,并非心血来潮。成就一个地仙,需要莫大的天地机缘配合,精魂不能在五行流变中消逝,反而要借助地火风水熔炼出一个不死肉身。这少年的精魂长年在这沙漠里游荡,凭着过去生中的良善去救护旅人和妖怪,日往月来,已成为妖群口中一个神秘的存在。连小妖过境,都会用草根儿占卜,祈求遇险遇难有他搭救。少年的精魂渐渐变得坚固明亮,于是这青年便知道了,大漠之中有个修炼将成的地仙,为感谢他救护妖族,便在他出世大劫时赶来护法。
青年注视着这初成的地仙的眼眸。这是最沧桑的沙、最明亮的阳焰、最狂野的风和最珍贵的水熔铸而成的仙灵,眼睛里有着最纯粹的灵魂的颜色。
两人对望着,僵持不语。
半晌,青年试着拉过他一只手,少年惊吓得把手抽了回去,藏在身后。
“别怕。”他笑呵呵地拍了拍越发缩起来的少年,像拍一只刚出壳的小鹌鹑。他再次拉过少年的手,掰直,又从头上浓密的毛发里取出一把小尖刀,轻巧地削掉一根长指甲,一吹,留下一道漂亮的弯弧。
少年一见尖刀就绷直了身体,在看到他削掉自己的指甲后,才露出了放松而疑惑的神情。
手脚的指甲很快就修净了。少年在空中抓握了一下,觉得十分轻松。
青年单膝跪起,一把捞过他极长的发丝,从中割断。
一道倏凉的刀风掠过,少年惊吓地摸了下脖子。
“别怕。”他重复着,伸手把少年拉了起来。
少年披着裹尸布,摇摇晃晃地站着,迷惘地望着四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来,学我,迈步。”青年再次说道,拉着少年踏出了第一步。
到绿洲的时候,数十次的摔跌已经让两个人都浑身沙土。
青年扑到那一湖清水边,一下化作兽形,咕嘟咕嘟地猛喝起来。
少年似乎吃惊不小,但还是走了过去,学着他的样子俯下身子喝水。
兽又一下子站了起来,化为青年,一抬脚将少年踢下湖去,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少年在沁凉的湖水里扑腾几下,本能地死死抓紧了青年的脖子。
青年咳嗽着掰开他的手,牢牢地抓紧他的双臂,注视着他的眼睛。
“不要怕。”他的脸色诚恳而和善,让人相信,“我是妖王谛听。”
他松开了手臂,但少年似乎没有发觉,依然浮在水面。
“你现在,或许还想不起人话的意义,也不知道怎么说,但就像婴孩学语一样,多听听就会了。”他像摸小动物一样抚了抚少年的头发,然后不顾他挣扎,从头到脚认真地清洗起来。
洗完,他一松手,少年就飞窜出去,蹲在湖边一块岩石上,警惕地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自顾自揉搓着昨夜那一架留下的瘀青。
“啊。”少年突然说。
他摇头:“我不叫啊。”
少年想了好一会,又叫:“喂。”
“我也不叫喂。”他再次认真地介绍自己,“谛听。我叫谛听。听清楚了吗,谛、听。”
“谛、听。”少年点点头,认真地学舌道,“谛听。”
他牵过这裹着尸袋的少年,带着他走出了荒芜的沙漠,走进了城市,走进了人群。
他们去了秦国。
少年穿上了布衣,梳起了发髻,学会了进退揖让,学会了说话,而且特别喜欢说话,早晨一睁眼就开始问问题、找答案,没个安静的时候,像要补偿那些沉默无言的岁月。他还学会了歌诗,随时随地都能吟唱。
在诸子百家学说上,他是妖王遇到过的最灵透的学生,对政治和经商有着天生的灵敏,学了《韩非》和《鬼谷》后就拖着他去齐国贩货,几日就成了颇有名气的商贾。
但教会他自己洗澡洗衣服、煮菜喂饱自己,他用了整整三个月。少年在这些事情上出乎意料地笨拙,最初学走路时还经常把自己绊倒,看到他的剑后又吵着要学剑,但那摇晃的姿势实在让人悬心。他时时看护着少年不把自己弄伤,比照看顽皮的婴儿还要劳心费神。
他曾经提出给他起个名字,说了一些关于明月、沙漠和绿洲的字眼,都被冷淡地否决。他翻出《诗》来,要跟他好好辩说辩说文字的美丽,少年却翻了个白眼,说他身为妖王,怎能这样毫无品味可言。
饶是如此,在八月桂花开放,少年在院中摘桂花蘸蜜吃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起了一个名字:“桂生!我总算想出一个好名字了!”然后就被揍了。
少年在被激怒时无规无矩,总是在欺师灭祖上做得很绝。
三个月满的时候,他看着乌巾白衣端坐案前的少年文士,颇觉功德圆满。他告诉他,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名字。
凤清仪。
接过刻字的竹片,看着三个鸟虫篆字,少年微怔。
他不禁得意,道:“天底下可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少年罕见地没有反对,随手把竹片丢进了袖里。
他摆上十来个好菜,开心地看着少年吃了,然后认真地告诉他,他要去往楚国,就此告别了。
少年静默片刻,抬起漆黑的眼睛,叫他:“谛听。”
“在。”
少年抱起琴来,淡然吩咐:“听琴。”
琴曲是刚学会的,楚国屈原的《橘颂》。少年弹着手生,却有余音绕梁之味:“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青年眯起了眼睛。他并非不能再多留些时日,但少年天生不会投降。
临行他转身,拍了拍少年的脸,想要说些什么。少年却退了一步,端正作揖:“将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并无二话。”
伟大的妖王惆怅退去,当夜入楚,去了密林深处。
和满臂刺青的越人在泥泞山林里跳跃吼唱,被毒蚊子叮得满身包的时候,他更加惆怅地想,应该带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仙小子来的,那样他就知道知道毒蚊子咬的包是怎样一种奇痒了。
可惜他不在,也许正在某处热闹所在,吃着小酒,看着美人,清凉纱帐隔绝了所有的虫子。
根据零星传来的消息,那个少年往来六国经商,短短数年就聚敛了巨额财富,可又忽然烟消火灭,无影无踪。
做一个活得长久的妖怪,不多愁善感是起码的资质。很快他就把这件小事抛诸脑后。他一生被无数人帮助过,也帮助过无数人,他努力地记着自己所受的每一点恩惠,但施予别人的却经常忘记。
外边一片战乱时,谛听放任妖族在外胡天胡地,自己在山林里逍遥了数百年,然后又被小辈拉入朝堂的浑水。
“大王,大王,如今汉武为求长生不老,遣人四处寻访方士,正是我辈混吃混喝的好时候啊。”小妖拉住他的衣角,挤眉弄眼地说。
“为了宫廷御宴,我就勉强一下吧。”可敬的妖王决心为孩儿们探路。
他当然没有用兽形,那样的话他可能会被关在笼子里,当作麒麟之类的瑞兽献给帝王,被传看欣赏一下,然后扔给御园的内监喂草料。他选择化身为清俊的中年羽士,在宫娥引领下走进重重深宫,来到大汉国权力的中心。
最动听的歌,最妖娆的舞,最美丽的女子,乃至最尊贵的帝王,都未能撼动这位羽士一丝。他脸上自始至终带着得体的微笑,衣袂长须无风自动,飘飘有神仙之风。
直至有人正在汉武帝面前清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他和汉武帝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汉武帝是因为歌声中描述的那位倾国少女,而他,则是在这至尊至贵的金粉之地,见鬼地见到了眼前的少年。
凤清仪微微含笑,托着一个金色的兽纹酒觥,为他添酒,服色却并非侍者。
谛听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连酒都忘饮,却见他眨眨眼,退到汉武帝身边小案后跪坐下来,惬意地自斟自饮,再吃个果子。
这帝王啊,执著于求仙,却不知仙就在身边。
汉宫数日,他忽悠帝王烧丹炼药,多多给钱,却没有机会再与少年交谈,只偶尔遇见,以目示意。离宫之日,他蓦然回首,重重华帐放下,已经不见那人。
出宫之后,他继续登山涉水,铲凶除恶,甚至与外族合作展开行动,维持着妖族的太平。王者就是王者,有属于王者的职责。这些事,他做得越多,受到的尊崇就越高,王者的地位就越稳固。其他事情,只是长河里的一个漩儿,转眼就过去了。
在漫长岁月连绵不绝的冒险中,他屡有奇遇,上过高山,下过深海,曾经沉在沼泽七日七夜,又曾陷在古仙洞府难以回还,得到了玄蛇佩剑,直面过魔族的入侵,又参与组织过对李公仲少都符的剿杀,无数次徜徉在生死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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