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清仪再也听不下去,叫道:“别说了!子文,够了!不要说,不要想……”
谢子文喃喃续道:“……她还有心吗?我不奢求她能当我的母亲,我也不奢求她的怜爱,可她还是一个人吗?阿凤,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我都不会明白,她这样的铁石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
凤清仪怔了片刻。
然后,他慢慢退开两步,撩袍跪下,干干脆脆地一叩首。
凤清仪素日气质清冷高华,性情飞扬,虽然早已历练多年,待人热情周到,可内里还是“我无求于你,你也别跟我装腔作态”的骨气,踩到线就会翻脸,让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屈膝折腰模样。此时他竟然破天荒头一遭向人跪倒,饶是谢子文,也吓了一大跳,惊惶迷惑道:“你做什么?!”
“谢你!”凤清仪高声应答着,又不顾他阻拦,硬是拜了一拜。
谢子文跪在地下,死死扶住了他的臂膀,喊着:“你在做什么呀!”
雨水落下,浇得他们衣袍尽湿,鬓发沾在脸上肩上,道道如墨流淌。
凤清仪一字一句说道:“我在替天下苍生谢你。别人可以不知道,可以不记得,但我是你的朋友,我怎么能忘记你的痛苦,忽视你的恩惠?李公仲被封印后,我在人世安然度过了三百年,不用担心惊惧,不用流离失所,实是承你恩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有恩于我,当得起我的谢。”说着,他又要拜下去,谢子文将他死死抱住,大喊一声:“够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谢子文才敛了戚容,端坐说道:“我失态了。”
凤清仪摇摇头,道:“我知道,那件事之后,一定又发生了很多事,才会有我们认识的谢子文。”他眼睛亮亮地看着谢子文,微笑起来:“你最爱笑,最爱热闹,斗鸡走马都是京里数得上号的。看上厅行首罗香香跳天魔舞的眼福,你独一份;南瓦子里的女扑手们,也特特地待见你。慕容酿制换骨醪,连给我闻闻都不肯,却要留一壶给你,说有你这样一条猫舌头,才不辜负了这酒。”
谢子文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仰起脖子道:“我英俊潇洒,人见人爱,你这老秸秆儿当然不能相比。”凤清仪伸长手就给他一个爆栗。
谢子文慢条斯理地揉了揉痛处,看着地下道:“阿凤,其实这一年多来,我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时常夜不能寐。直到你们翻出了他和少都符的旧事,我的紧张才落到了实处。我总是在想,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人间,他知不知道我还活着,他会不会来找我……我难得哭一回,你别笑我,这不过是积攒了一年的重压,还有触景生情……其实,在心魔幻境里,看着大巫昭一簪簪将我捅死的时候,我已经想通了。她有多么怀念那个纯洁无玷的自己,就有多恨我。在她眼里,我是个不该出现在世上的人,我在她腹中是对她的玷污,我生下来的唯一意义就是被杀死,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给我起一个……我已经明白,这一切本来不该由我承担。而她的母爱,是我本来就求不到的东西。人活一世,为什么要挑负不该承受的重担,为什么要为根本得不到的东西痛苦?我只要做好谢子文,就够了。当时,我这么想着,心魔就破去了。”
他看向凤清仪:“阿凤,你刚才谢了我,我也很高兴我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我最寒心的不是我母亲,而是他们……当年,我躺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为我求情,没有一个人为我而哭,没有一个人认为我不该死……”
“不是的!”凤清仪打断他,“当年我不在场,我不确定我会如何抉择,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他瞥了谢子文一眼:“你知道,当魏夫人在少都符密洞里提起此事时,他怎么说?‘如果当年的瘟神之子在此,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让你们动他一毫!’”
谢子文耸然动容。
凤清仪长身站起,问:“安心了吗。”
谢子文仰面,露出微笑来:“安心了。”
凤清仪伸出手来:“落地为兄弟。”
“何必骨肉亲。”谢子文含笑握住他的手,起身站直。
凤清仪攥紧了他的手:“回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嗯!”他转头,一声唿哨,柳树精吓得挣脱缰绳,没命地向他跑来。
谢子文哈哈大笑:“走啊,我骑马一定比你快!”
第110章 真凶
白水部在洞中昏迷了一天一夜。紫泉在他体内,不断修复滋养他的筋骨脉络。他醒来时,虽然还十分虚弱,但已能拖着一双沉重的腿,扶着山壁缓慢行走。
可是,白麓荒神和李昀羲不在了。
白水部拄着木杖寻遍荒岛,当原有的一点侥幸尽数磨灭时,心脏像被重新凌迟过一遍。他喘着气,扶着最高处的一株红梅树,在雪地里慢慢坐了下来。
昀羲被白麓荒神带走了。
他目光清澄地望着孤崖下的细浪,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悲哭无用,醉酒无用,哀号无用,发狂无用。再多的痛都只能忍了,再多的苦都只能咽了。悲伤的聪明人最是沉郁克制,不屑放纵情感,不屑做无用之事,纵有焚心煮肺的熊熊地火,也只能沉沉压抑在地下,只待适时爆发的一天。
他抬起头。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当日李昀羲突然中了天魔印,被指认为“魔种”,他们立刻奔上了逃亡路。变乱之中一切不及细思,可等尘埃落定,他回头一想,立马就冒出了一个天大的疑点:少都符尚未复生,如何能够发展、操纵薛蓬莱等人?
薛蓬莱背后之人极有条理、计划,绝不是一个还不能传达意志的少都符——那他会是少都符的信徒,孜孜致力于让少都符复生,还是另有其人,另有目的,不过拿着少都符之事遮掩自己?
少都符复生的阴影已经散去,可另一片天空更深处的乌云依然悬而未散,遮断云天望眼。可心还没死,血还没冷,践踏过他的众生还是众生,失落过的理想还是理想。
他抬起手掌,红梅花瓣绕手盘旋,忽而变成数点明亮火焰,顷刻燃尽成灰,又在飞灰里熔铸出数枚梅花金镖,“夺”的一声,尽数钉入十丈外的山石,又变成了红色花瓣。他来到山石边,俯身摸了摸深嵌入石的娇柔花瓣,才坐下来,闭目凝神喘息。
他终将回去,手持利剑,挡在他们之前。
在逐渐恢复法力的三天里,他在半醒半梦中不断回想白麓荒神气象万千的剑意,回想狂风疾雨般剑势,回想亲身领受的种种疼痛。意念之中,冰原渐化,潺潺流水汇成江河;万千新芽从雪水滋润的黑土中生出,渐渐成为广袤林海;地幔之下,火山喷发,岩浆淹没山川河谷,熊熊烈火将森林烧成炼狱;长风将飞灰带往大漠,渐渐堆积成山,又在地动中塌陷下去,形成湖底……天地五行,如是生生不息。
他觉得身体一时发烧,一时寒冷,如同世间寒暑交替,血液在身体里快速奔流,海潮的声响仿佛与血液流动的声响重叠在一起。有什么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他却不能形之于口。整个洞窟仿佛都被他的思绪影响、笼罩,被拖入了变化之中。岩缝里密密生出千万朵红花,一刹盛开,一刹枯萎;岩石里生出黄金、白银,又瞬息化去,变成玛瑙、水晶;洞顶生出无数钟乳,滴滴答答地滴落着甘甜的淡水。
昏沉之中,他醒来过一次,但觉耳边风声呼呼,缓缓睁眼望去,身在碧空浮云之上。凤清仪坐在木鸟左翼,见他醒了就俯身过来:“可要吃点汤水?”
他眼皮酸涩不堪,微微摇了摇头,便又陷入了沉眠。
再醒来,迷糊中见胭脂站在床边,拿小银剪子铰了灯花,灯光倏然一亮。他低低咳嗽两声,扶床坐了起来。
“可算醒了?”凤清仪扶他靠好,将一碗热热的紫苏汤递到他唇边。他几口喝了个干净,方问:“这里是抱琴楼了?”
胭脂嗔道:“你不回抱琴楼能去哪?难道让我们把你丢在荒岛上睡死过去?”
白水部的睡意顷刻散得干干净净。
他一把拉住凤清仪道:“阿凤,胭脂,你们知道了吗?天魔印有解!白麓荒神能破天魔印。他已经把昀羲带走了!”
凤清仪按住他道:“别急,我们已经知道了。大巫旼带巫山、广乘山和长离山的人追到了海上,见到了白麓荒神。白麓荒神当着他们的面,破去了天魔印。你放心吧,昀羲现在应该安然无恙。”
白水部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还有一事!我带昀羲一路逃亡,不及细思,可如今想来,尚未复生的少都符根本不可能是幕后主谋,但这个主谋一定和少都符有关。或许那人是少都符的拥虿,真的想要复活少都符;或许他是故意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少都符,目的是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或者两者皆有。”凤清仪沉声说,“小白,其实你和昀羲逃走后,我和胭脂也想到了这个疑点,悄悄商量过了。我们都怀疑李公仲。”
“可他不是已经……”
“李公仲与少都符不同。少都符已灰飞烟灭,魔念无存,除了天魔印,绝无办法让他复生。”凤清仪眯了下眼睛,“天魔印是少都符身死道消前就施出的法术,只要触发,天魔印就会择主而噬。所以,要复活少都符,他杀那些童男童女作什么?肯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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