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也是蓬莱的人?
蓬莱的小辈们围着韩越上下打量,满目的好奇和疑窦——他们在星司的培育下,已经能够看出眼前这个看上去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是一个鬼灵,且青天白日冉冉升起的日头对他半点影响都没有,可见是个厉害的鬼灵!可他们蓬莱人,身死归墟,轮回而归,从来没有听说出过这样厉害的鬼灵呀!
他们自然是相信小酌的,但对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且自称从前是蓬莱人的鬼灵,却是将信将疑的。
要知道他们蓬莱,可是连出个鬼胎,都是要被处理掉的,可见对鬼之一物,是相当的敬而远之的!
阿芳性子外向且最直爽,索性就直接问了:“你说你从前是蓬莱人,可有什么证明呀?”
上古遗族,传承的是血脉和力量——韩越是鬼灵,生前相连的血脉早就已经断了,他的力量承自于蓬莱卜族,但他却追求更为强大的力量,这些年跟鬼后学了诸多东西,如今也已经不是很纯粹了——他为变得更强,摒弃了昔日的族人,走到了鬼后的身后。他对小酌说昔年曾是蓬莱人,是因为她昔年曾是卜族的圣童,但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向而今的蓬莱人证明什么。
心中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对上少女那双圆滚滚的清澈大眼,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的掌心里,有一个和他气质半点不搭的饰物。
少女好奇地拿了过去,拎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而后“啊”了一声,道:“这不是红豆相思结嘛!”
卜族虽然不在了,但显然某些习俗还是流传了下来。
其他人也凑了过来,想要一睹传说中卜族用来定情的“红豆相思结”,但看了两眼,却纷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一串东西编的是十分繁复的祥云样式,若只是相思红豆,说不定还真是精致好看的,但偏生编织它的人还编进去了其他的珠玉,却色彩选的十分艳丽大胆,整一串看下来,那叫一个缤纷夺目眼花缭乱!
阿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脱口道:“编得也太花哨了吧!”
她旁边的少年赶忙咳了一声。
阿芳这才想起面前这个鬼灵少年不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小伙伴们,顿时就红了脸,忙将红豆相思结还给人家,并试着挽救:“其实……其实五彩缤纷的,也很好看——加了这么多漂亮的珠子,编的人肯定是用了心思的……”
韩越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上去越发阴郁了,少女说着说着,就有些说不下去了,只好讪讪住了嘴。
倒是提醒她的少年抱拳拱了拱,说了一句:“阿芳不懂事,韩兄弟莫要见怪。”
小酌笑道:“这个东西我阿爹也有一个,据说是我娘亲亲手编的,编得可难看了,我阿爹还是当个宝,天天揣在身上,还不许我碰!”
那少年果然是个机灵的,闻言立马接话:“红豆相思结,原本就不看手艺,只重心意。”
他们一人一句,不着痕迹地把阿芳的失言给圆了回来。韩越要是聪明,就该顺着这个梯子下了,这样留了余地,双方面上都好看。可偏生,韩越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盯着失言的少女抿唇不语,也没有立刻将饰物接回来。
这小子可真小心眼呐!
阿芳以为他还在生气,一边暗暗嘀咕,一边服软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呀!”红豆相思结,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心上人送的,被人暗说品味不好,要换了她肯定也是要生气的——这么一想,少女的道歉倒是真心实意的!
韩越又看了她一眼,眸色乌黑,仿佛藏着化不开的阴郁暗沉,深不见底。
但他却伸手将红豆结从她手里接了过来,握在手心里摩挲了两下,才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确实编得很花哨。”
阿芳呆了呆,边上的小伙伴们也一脸的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他性子古怪极了。
韩越却继续道:“她从小就喜欢鲜艳亮丽的石头,时常上山下水去翻找,那时候整个蓬莱境都几乎被她摸遍了,五彩斑斓什么样颜色的石头都有,再慢慢地一点一点磨成珠子——她有一大盒子这样的珠子,但编在上面的这些,应当是她认为最好看的。”
他语气淡淡,神色却好似有些空茫。
蓬莱的小辈们个个噤声,生怕再说错点什么,再惹他不高兴。
小酌倒是没有这样的顾虑,笑道:“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之事,譬如今日生。”
韩越转头看她,只是片刻便点了点头:“前生事,前生毕,如此……也好。”
他反手一翻,手心里的红豆结就不见了踪影。
都是年轻人,虽然小小地闹了点不愉快,但转瞬也就忘到脑后了。韩越昔年在卜族,也是天赋好的那一拨,曾在长老们的手下学习过,面前这些又是蓬莱族人,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而蓬莱这些小辈初时觉得他脾气古怪不好相与,但碍着小酌的面子聊了几句后,却发现眼前这鬼灵对见识广且对蓬莱十分熟悉,甚至知道一些已经失传了的卜族古术。
应当果真如他所言,曾是蓬莱人。
如此一来,隔阂渐去,倒也还算融洽。
到下午,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湖面上波光粼粼,清风一吹很是凉爽。阿芳顿时坐不住了,提议说去划船,立马就得了响应。
渔村里最不缺的就是鱼和船了,一群人索性将那堆不要的礼物也搬上船,打算顺道沉湖。七八个人加上小酌和韩越,分坐三条船卓卓有余。
隐落海十分广阔,他们也不敢划远了,初时三条船还离得近,渐渐就被水波带远了。韩越孤僻,虽然跟着来了,却单独坐了条最小的船,离远了也没有刻意再凑过去。
都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又是彼此熟悉的,难得出来玩一趟,自然不会拘着,他即便离得稍远些,也还是能听到那边船上传来的欢声笑语,一阵接着一阵。
不一时,又传来了歌声,清脆婉转,顺着水波缠绵入耳。
“芄兰之支,童子佩玺,虽则佩玺,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支,童子佩牒。虽则佩牒,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韩越侧耳静静细听,恍惚间仿若回到了昔年蓬莱的观星节上,那个明媚大胆的少女,也曾这样毫不掩饰地唱出过心中的爱恋,面颊绯红如霞,眸光仿若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璀璨几分。
然而,须臾之间,红颜成白骨。
那时,他说等她轮回,会再去找她。
——可那不过是安抚她的随口之言。
她将红豆挂饰塞给他的时候,也曾说哪怕是忘了,只要看到这个,一定会记得他的。
——可终究她也再没有记得。
却原来,那样深刻强烈的情感,说过要和他同生共死的,最终也还是变成了陌路。
“你在哭?”
小酌不知何时跑到了他的船上,坐在他身旁托着腮侧头看他。
韩越一瞬回神,下意识地抹了把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他愣怔怔地呆了半晌,才抬头看小酌。
他极少有这样反应迟钝的时候,小酌想笑又觉得笑出来太不厚道,遂点了点他的心口,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脸上虽然看不出来,但这里却在哭的。”
韩越呆了呆,仿佛不能理解她为何会这样说,但最终却近乎本能地否定了她:“我没有哭……”
“我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我没有独自留下,而是和你们一起去往归墟处轮回,那么现在,我应该也是和他们一样,是笑着的吧。”
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如果。
他一直以为他是为了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才抛弃了族人,但直到今时今日,他才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原来不知不觉间被舍弃的,是他才对。
小酌默然不言。
少女一曲唱毕,歌声已经停歇。
少男少女人并没有发现小酌已经换了船,他们正忙着起哄,笑闹声隔水传来,热闹张扬,格外有活力。不一时,那位嘴皮子利索的少年似顶不住众人的闹腾,也张嘴唱了一曲——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