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还知机地给他倒了一盅酒。
清风过水,美酒野味,夫妻二人推杯换盏,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从山里出来,灵素又带着方伯丰往上林埭去了几回。她常来常往,又热心喜欢帮人,偏力气又比男人还大些,村里就没什么人家没得过她相助的。几年相处下来,都熟得很了。
方伯丰见自家媳妇一路过去,老老少少都认识。见了小娃子,她还总能掏出点什么糖果糕饼来给人家,也有哪家婶子大娘见她走过紧着追出来,却是自家刚做了什么费工的吃食,知道她喜欢吃,给她拿点儿。更多停下来问两句田里地里事务的。连带着他这个“素姐儿家男人”都得了好处,不时被夸上几句“有眼光”、“好福气”。
这回走到一处新盖瓦房前头,一个看着挺利索的婶子见灵素来了,赶紧走过来道:“素姐儿你可过来了!你那地上种的桑叶,赶紧找些人帮忙摘了赶船运出去!如今官府都叫人多养蚕多种棉呢!这养蚕的多了,桑叶就赶不上了。价儿比前两年高了一半不止。这都是钱呐,赶紧的,我正怕你一直不过来,可就白错过了!”
灵素笑着谢了,又道:“您家的桑叶够不够?要不够您就往我那里采去,我用不着那么些。”
练婶子笑道:“都够了!上年不是从你那里折的条子插了嘛,我也伺候不了那么些蚕虫,剩下的多的也叫他们采了顺带着去镇上卖掉了。就是知道这个行市,才着急告诉你呐!”
两人又说了几句扯绵兜子做丝绵被合算,还是缫丝卖丝合算的话,练婶子要忙家里事情去,这才别过。
往回走的时候,灵素便对方伯丰道:“你看,虽说县里衙门常有这个说法那个说法的,村里多半没法子立时得着消息。就算得着消息了,到底往后会怎么样,有什么影响,也一时想不明白的。就像那年衙门里备了那么些桑树苗,到底没发出去,反便宜我了。可你看看,这紧跟着后头就是好处。若是晚了两年,或者就赶不上了。
“你若是喜欢种地这个事情,咱们这里有这么多地,随便种。你又识字,又知道许多衙门里的事情,把你知道的明白的事情说给村里人家听听,都能叫人得了好处。或者往后真的天要越来越寒凉,这照着老法子种旧作物不成了,你就来教大家伙儿该怎么办。那不就是你说的什么‘学有所用’?这些事情都能做,在不在衙门里都一样的。”
方伯丰见自家这常对世事一无所知亦毫无兴趣的媳妇,竟然劝解起自己读书典试的事情来,心里又感动又想乐,紧了紧牵着的手道:“你说的明白,我也这么想的。就算进不了衙门,我学到的那些东西也还是有用的,不止自己能用,也照样能帮人。能不能做成,不在位置上头。”
灵素听了高兴了:“就是这个话了。”
两人也不用多说什么,隔日便启程回县里去了。灵素是觉着自己的主意果然好,你看方伯丰这一散心不就散出好心情来了么,这人高高兴的比什么不强?!
方伯丰却是看到灵素在自家那驴粪蛋上花了这般心思精神,可见她是真的喜欢种地这个事情。她既喜欢,自己学这个就没学错。既没学错,往后还要更加好好用心去学才好。试种出更多耐寒的作物来,把各样作物的习性喜好都摸透,叫她种田更省心省事。——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回到县里,边上人说有个人来找他们两回了,听那说法,应该是老司长。
方伯丰想了一回,同灵素说了几句,就往老司长家去了。
等他从老司长家回来,进门却发现灵素没在,正要往后远去,就听灵素从前头喊着相公冲进来了,一下蹦到他跟前道:“我刚把些山货给大师兄送去,刚好我师父同夫子都在楼里,叫我们晚上过去一起吃饭呢。”
方伯丰听说鲁夫子和苗十八聚到一块儿去了,又是这个时候,还要自家两口子过去吃饭,心里想着他们恐怕也知道自己这头的事情了。
灵素问他老司长的事情,方伯丰道:“老司长自己去县学里打听了,说我的申请在他们那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字,不过最后送去府学前还要经过籍户司,那就说不好了。老司长就直接去找了籍户司的司长,那司长一听有这样的事情,很是生气。已经叫人下手去查了。只是还没说什么结果。不过老司长说,十有八*九就是那位菅主事……”
灵素一皱眉:“那个一路上都叫你掏钱付船钱饭钱,然后半路上想把你扔了,结果自己反而迷了路最后吓得大病一场;他家媳妇还联络了人想要诬告我同七娘,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反丢了饭碗的那个菅主事?”
灵素寻常为人总带着几分迷糊,方伯丰见她这回却说得这般清楚,又惊又笑:“不错,就是他,难得你记得这般清楚。”
灵素顾自接着道:“然后他这回又做坏事了?”
方伯丰道:“如今籍户司那边并没有什么说法,只是老司长同我的猜想罢了。”
灵素道:“那籍户司说了什么时候能查明白么?”
方伯丰叹道:“老司长说这事儿恐怕有些难。我这回两头脱空,菅主事都是司衙里的老人了,只怕里头的人还是要顾他情面的多。那县学里的两位,就是老司长私下去问,才这么说了,若是真的要叫他们上堂作证,却不容易。老司长说他两个同他说的时候,意思都到了,只是都不肯把话说死,大概也是怕我真要告谁,要牵连他们。再一个,籍户司的司长说是要查,可这样的事情,若最后查出来就出在他们那里,就算找着那下手的人了,到底他面子上也不好看的。所以这准话,多半……多半也是没有的。”
灵素听了点点头:“也是,要不然那个人也不能在这籍户司里待这么些年了。总是这样人性在这司长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的缘故。”
晚间去三凤楼,果然苗十八同鲁夫子都在。行了礼坐下说话,菜还没上齐,就说到方伯丰这回的事情上了。
鲁夫子道:“你倒不找我说去,想是虑着季明言也是我的学生,怕闹出来我面上不好看?”
方伯丰一笑不语,灵素在旁边已经点上头了,这话方伯丰同她说过啊!
鲁夫子笑道:“却是太多虑了。既做了先生,广收门徒,哪有不出几个不肖的。不过你也大意了,他能把你的东西摸到这么透,不晓得怎么旁敲侧击打听呢。说不定还拿过你的文书。这就算是师兄弟间交流切磋,也没有直拿人家文稿的,你确是少了几分防人之心。”
苗十八在边上帮腔:“就是,太老实!这样的人你给他什么面子!见一回就该啐他一回!”
鲁夫子摆手:“你少添乱。”
又对方伯丰道:“不过这事儿还没完,你也不用太着急。如今这事儿要论起来,那季明言抄你,错在他。可这错还不止一个,还有那个错判了的学差。捉了苦主放了贼人不说,最后想要再去捉贼人,却不料贼人换了装束眼看着要成同僚了!哈哈哈……”说着话就大笑起来。
苗十八道:“那个学差也真是够背的,恐怕得了消息自己有一口老血可吐。”
鲁夫子捻须笑道:“这人呐,最起码八成,都是见风使舵的。为什么说人不能与势争?其实争的不是势,而是中间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若换一个,事情到这样地步,这生员已经点了贡生,又有父母官作保,你一个小小典试生员,受些委屈就受一些吧,他得紧着同那边结交起来要紧了。
“可是啊,这世上偏有那么一路各色的人,不认这些,认死理!你这回碰到的这个郑学差,就是这么个人。你这事儿,若是消了疑,随便去哪个县里落脚了也罢了。却偏偏又出这样的事情,两头落空。他一想去,事情都打从他身上起的,若不是他错判了耽误了你,你早顺顺利利进了德源县衙门了。
“有人做事只问目的,有人做事是问心的。这郑学差恰是个问心的主儿。这回害你如此,就算你没能耐也没理由把他怎么样,他自己心里也绝对过不去。所以你就放心吧,不消我们几个老东西出什么主意,他准定会给你找补回来的。”
方伯丰倒从来没想过这个,不过见鲁夫子说得这般笃定,心里也将信将疑起来。只是这学差能耐再大,也只在官学这一系里,难道是有法子叫自己在县学里多做一界廪生领几年廪给?那也不太可能,没有这样的先例。想了半天,不得要领,索性放下了。
又说起自己那申请被篡改的事情,一说前因后果,几人都觉着九成九就是那个菅管事干的。那个“不”字早添了没用,反正方伯丰的成绩进德源县司衙是足够的。正是要等到德源县的出缺都填好了,再加这个字就是把方伯丰旁的路子都给堵死了。可方伯丰本身的成绩还在的,不过等两年,到时候照样进司衙。是以会做这样给人添堵又不伤根本的事情的人,也不会是什么有大能耐的人物。趁机报复的可能性比较大,又是在籍户司出的事情,除了这位还能有谁?
这里苗十八就说灵素:“都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就忍着?怎么不早来告诉我,叫那些狗东西吃点苦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