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厨子、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临。
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
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
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
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
第一缕烟腾空的瞬间,似往东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灵瞪大眼睛仔细看,那烟又往上去了。
既灵眼底划过几丝懊恼的挫败,正犹豫着要不要熄灭浮屠香,大堂的光线忽然更暗了!
既灵心下一惊,左手立刻去摸坠在腰间的净妖铃,与此同时环顾四周。
片刻后,既灵舒口气。
原来是大堂东北角在漏雨,将那一处桌上放置的烛火打灭了。
很好,门板漏风瓦片漏雨,这槐城生生把客栈打造出了露宿破庙的风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灵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别说妖,连个山猫野兽她都没守来!
而且——
“姑娘你别着急,木盆马上就取来,你坐在盆里就能漂到楼梯上二楼了!”
“你不是说天一亮水就退吗?!”
“之前一直如此!然后……”
“然后什么?”
“姑娘你就来投宿了。”
“……”
问世间何谓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当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电母东海龙王什么的,所以一出现就……”
“不用再往回圆了!”
既灵最终也没坐那该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运气,足下一点,飞身上了二楼,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颜面。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没再出屋,于床榻上补眠,以备再战。
妖和这世间一切邪魔恶兽一样,喜欢黑暗,惧怕光明,故而多愿昼伏夜出,让茫茫夜色成为它们行凶的遮掩,所以既灵捉妖,也多半在夜里。
就像店小二说的,白天雨势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牛毛细雨,绵绵的雨声不再恼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温婉。
既灵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苏醒,通体清明。
水依然没退,却也没涨,就维持在能淹没多半条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没有随着傍晚的来临而变大,仍是轻轻柔柔,连带着天好像也没有那样黑云密布了,虽然仍是阴着,却少了些压抑,多了些迷蒙。
申时一过,既灵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执香盘腿,正襟危坐。
店家不敢打扰,纷纷回屋闭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既灵是主,店家是客。
这一回,既灵不再浮躁,而是一直让浮屠香燃着,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酉时三刻,浮屠香终于动了。
袅袅烟气随风而动,斩钉截铁地向北面飘。
既灵随即起身,确认法器都在身上,便穿戴好蓑衣斗笠,轻盈跃入昨日被她嫌弃而今日又被她从后厨偷……不,借出来的木盆之中。
也多亏既灵轻巧纤细,木盆在她进来后只下沉两寸左右,水面距离木盆边缘仍有一掌宽。
待在盆中坐稳,既灵一手持香,一手用自后厨一并借来的空盘子划水,没几下,便到了客栈门板之前。
经过一整天的互通有无,客栈内外的水位实已平齐,门板早在冲击和浸泡中摇摇欲坠,有一扇已被彻底冲开,木盆也就蹭着门板框漂了出去。
不想木盆一入街道便加快了速度,没等既灵辨清方位,便顺流而下,显然是奔着地势低的地方去。既灵手忙脚乱地用盘子拨水,可那一点点推力根本没办法同洪水的流向抗衡。
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早知道就不借盘子借个铁锅了,好歹绑着绳沉到水底,还能抵挡一阵水流……
慢着。
既灵把盘子放回盆里,低头看为防被雨淋而紧贴在胸前的手中的浮屠香。
果然,烟飘往的方向和木盆随水流漂的方向一致。
如果妖真像店小二说的,躲在水里,那地势越低积水越深的地方,自然也更方便它活动,也就是说木盆只要顺水而漂,就能离它越来越近!
这真的算是既灵入槐城来遇见的第一件舒心事了。
不再同洪水较劲,既灵优哉向后靠到木盆边缘,然后长长舒口气,偷得片刻清闲。
雨似乎更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斗笠上,淋到蓑衣上,几无所觉。既灵微微仰头,一滴落到脸上,带着微凉。
木盆是在一棵单人无法环抱的粗壮槐树下,停住的。
起先既灵还没察觉,直到起疑怎么这片树荫还没过去,定睛一看,木盆正好抵在树干处,随着起伏的水面微微颠簸,但却不再移动。
既灵伸手去推,想借助力道让木盆远离树干,不料指尖刚碰到粗糙的树皮,浮屠香的烟忽然打着旋飘向侧前方,速度之快飘荡之猛就像忽然来了一阵狂风!
既灵打了个寒战,立刻循香去望。
一座深宅大院。
高耸的雕花围墙自正门向两侧延伸,仿佛看不到尽头,朱红的大门虽然已被水淹没过半,仍是这雨夜里最夺目的颜色,门前似有一团黑影,就像……一只船?
既灵身体微微前倾,能拉近一点距离是一点,重新定睛去看,那稳稳漂在府宅朱红大门前随着轻波荡啊荡的确确实实是一只小船。船身约一人多长,但船中未见人影……等等,人影是没有,可有脚影。
只见一双脚丫子搭在船尾之上,随性地左右摇摆,彰显着躺在船中的主人的好心情。
当然,如果那真是人的话。
小二说整个槐城都因为这场大雨和接二连三的失踪者而人心惶惶,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人”选在这月黑风高的雨夜出来游船?更别说浮屠香已经持之以恒地往那只小船处飘了许久。
心下已定,再看那悠闲晃荡的脚丫子,就怎么看怎么像挑衅,反复料定了这世间人拿它没辙。
既灵扶着木盆边缘悄悄起身,待站稳,摘下腰间的净妖铃,口中默念净妖咒,下一刻将那小巧的铃铛重重扔向空中。
那铃铛被往上抛时没什么特别,可等抵达到最高处,忽然通体发光,而后瞬间增大几十倍,生生从铃铛变成了大钟,与此同时开始下落,却并非落回既灵手里,而像是有了生命般,以极快的速度斜着向那小船冲撞而去!
第3章
谭云山难得等来一天可以看云的乌蒙小雨。
槐城被浇了半个月,天就黑了半个月,别说晴,就是连乌云稍微薄一点的时候都少见,即便有,也多是白日,可谭云山偏偏是个喜欢晚上看云赏月游船吹风的风雅男子。
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雨却弱了,与半月以来截然不同的反常让已被水患折磨多时的谭家更为惊恐,从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闭门,自然也没人去管二少爷四处乱晃。
谭云山理解家里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但理解,却无法同感。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什么水鬼、水妖、婴灵索命,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至于暴雨致洪,更是屡见不鲜的天灾,只不过槐城自古风调雨顺,突然来这么一下,祖祖辈辈平顺惯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应对,遑论从容泰然。
但谭云山不这么看。
既然洪灾已成,大家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爷放晴,那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找点乐子——比如,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哟嗬!
自水患发生,槐城的几个大户人家就纷纷添置小船,以便万一白天水也不退,好方便下人出入办事,采买衣食应用。谭家也如此,几只小船就绑在侧门前,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洪水一直是夜里涨,白天退,所以几只小船也就没有被真正启用过。
谭家下人对此很庆幸,毕竟都没水上经验,万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浅处还好说,若翻在水深处,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简直想想都要命。
下人们哪里知道,他们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却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时的“逍遥游”。
试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顺水而漂,两侧尽是往日里熟悉的铺子门苑,却又在水影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