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山稳住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既灵自得仙魄以来,从未有此光出现。”
天帝收回远眺,重新看他,迟疑片刻,才道:“若仙魄还在她体内,就不可能现木态,更不会发光。”
“晏行的仙魄离开她的身体了?”这是最直接的念头,谭云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但说完,他才后知后觉。若晏行的仙魄能离体,那既灵自己的精魄呢,如果两个精魄都离体……
谭云山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否则他会疯。
“既然晏行的仙魄在这之下,既灵就一定不会远。”
天帝听出了他的意图:“你要下忘渊?”
谭云山抬起头,一切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没了,只剩坚定:“我原本还在犯愁下去了该怎么找,谁想白流双这么一冲动,倒引出了晏行的光,谁敢说不是天意在给我指路呢。”
天帝:“你现在就在天上。”
谭云山莞尔:“天外有天。”
虽早有预料,可真到了这时候,天帝仍不免心中动容。
“不过还是得求天帝帮忙,制一条仙索,千年的古树白流双已经试过了,不行,那就万年或者万万年的?反正偌大九天,挑最老的树就行,”谭云山似在这一刻又恢复了谭家二少的风采,眼眉带笑,翩然风雅,“我虽不怕永入忘渊,但万一有机会带她上岸呢,也不好错过。”
天帝哭笑不得,刚想应承,一直沉默着的郑驳老却低哑出声:“别白费功夫了。以为看见一点光,下去就找得到?忘渊之大,茫茫虚空,即便都在其中,亦是永隔。”
谭云山定定看他:“不下去,怎知找不到?”
郑驳老苦笑摇头:“我占星百年,没有一次占出入了忘渊还可上岸,更别说带人出来,否则我何至于选这条路……”似不愿流露更多,停顿片刻,他又换上揶揄调笑,“其实你若不苦苦追查,说不定我们现在还可以联手,你不是也希望既灵那丫头回来吗,我们完全可以再把厉莽唤出来。”
谭云山看着他,忽然尝到一丝苦。
不是自己的,是郑驳老的。
那人说的是调笑,目光却认真;明明没后悔,眼底却有愧。世间之事,作恶也罢,行善也罢,随己心,得自在。怕就怕知善恶而行恶,苦。
谭云山唏嘘,却不认同:“我不知道青盏出来的时候看见你为了救他,不惜忘渊水干、生灵涂炭,会作何反应;但如果我这样做了,既灵出来的时候会拿净妖铃敲掉我的头。”
郑驳老愣了半晌,压下眼底热气,笑出了声:“对,那丫头绝对下得了手。”
谭云山:“既灵入忘渊的时候想的是天下太平,所以天下太平了,她便安稳。救她,不过是为我自己。我入忘渊,是私欲,你唤厉莽,亦是私欲,我并不比你高尚……”他的声音也染上笑意,柔软而明朗,“只是我恰好喜欢上了一个心怀苍生的姑娘。”
……
一个月后。
九天仙界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帝后被废;二是郑驳老竟是厉莽之乱的背后凶徒。
还有一件不算大不算小的事,长乐仙人要入忘渊,就在郑驳老忘渊之刑的同一天。
第73章
褚枝鸣那日在忘渊之畔已经傻了,直到后来天旨降下,九天哗然,他才不得不信,原来真的就是郑驳老。
南钰仍照常驻守思凡桥,可再没往日的笑模样,褚枝鸣常常看见他望着尘水茫然出神,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能远远陪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终于还是到了郑驳老入忘渊的日子。
褚枝鸣作为渊华上仙,一早便守在了忘渊刑台,这是一处略高于河畔的行刑台,从这里看过去,思凡桥一清二楚,反之,亦然。
四目相对,南钰忽然起身走了过来,然后和褚枝鸣说了出事之后的第一句话。
“帮我照看一下尘水吧。”
同守仙河这么多年,褚枝鸣不知听过多少次这话,南钰的那个“一下”有时真的就是片刻,有时却可能一连几天,全凭心情,褚枝鸣每次欣然应允,实则心里都会腹诽上几句,准是又溜下去玩了。可今日,他却是打心底应了这托付:“嗯。”
南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褚枝鸣望着他远去,有些酸楚。没人愿意目送自己师父入刑,但躲开了就不会难过吗?不过是藏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伤心罢了。
云过日出,映得尘水潋滟,映不明幽深忘渊。
郑驳老在仙兵押解下抵达。
褚枝鸣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对方。
印象中的庚辰上仙永远是蓬乱的头发,杂草样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别说看不清模样,连面庞轮廓都没个定型,总觉得今天是这样,明天又是那样,所以他这么多年来都凭声音认对方,只要一听见叮叮当当,准是庚辰上仙来了。
然而今日,这位全九天最放浪无状的庚辰上仙退去一身破铜烂铁,只着一袭青色长衫,修了胡子,理顺了眉毛,头发也干净利落挽成法髻,露出了原本容貌。
那是一张历经沧桑却无半点垂暮之气的脸,眉目清明,带着洞悉世事的从容,却又隐隐透出些许坚毅。
“不认识了?”似看出他的错愕,趁仙兵与他交接之际,这位马上就要赴忘渊的庚辰上仙竟挑起眉毛,言带笑意。
熟悉感又回来了。
满九天也只有这一位到了此时此刻,仍有心情玩笑。
“我师父才是真正的道骨仙风!”褚枝鸣破天荒调皮地学了南钰口气,学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末了慨然一叹,“这话他和我说了许多年,我今日才信。”
郑驳老四下环顾,未见南钰身影,心中了然:“臭小子跑了?”
褚枝鸣压下复杂心绪,努力让自己声音自然:“嗯,他总这样随性,说没影就没影,我觉得可能是和他师父学的。”
郑驳老大笑出声,恣意畅快。
笑完了,他才煞有介事摇摇头:“有空劝劝他,换个师父吧,他师父太失败了,临了都没个人给来送行。”
忘渊之畔,无半位仙友,连吹过的仙风都冷冷清清。
褚枝鸣不知该说什么,郑驳老倒先往刑台上走去,他也便无言,一路相送。
自刑台向下望,渊水如一张染了墨绿的布,平静,无痕。
褚枝鸣站在郑驳老侧后方,半步之遥,不言语,亦不催促。这是入渊之人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该看得尽兴,该看得无憾。
可郑驳老刚看上几眼,便忽地大声笑道:“残局尽破日,与君对弈时。差点忘了问,进展如何——”
褚枝鸣诧异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刑台对岸的忘渊之畔,一人负手而立,像来送行,可郑驳老这边有仙兵守着,有自己送着,反倒对岸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更凄凉。
谁会想到,唯一来给庚辰上仙送行的,竟是天帝。
他未着华服,只穿便装,就像一个九天随处可见的散仙,恰巧路过这里,便送上一送。
然而褚枝鸣知道,他是特地过来的,所以即便隔着忘渊,即便郑驳老的问话没头没尾,他还是清晰将答案送了过来:“已破一局。”
郑驳老摇摇头,失望之情几乎要随风飘满整个河畔:“七局破一局,你这棋艺啊……”
对岸人不语,沉吟片刻,才认输似的轻叹:“这一局,还是别人帮我破的。”
郑驳老没料到他这样坦诚,愣了下,随即哑然失笑。
天帝望着他,眼底慢慢浮出感慨:“我当真以为你再不愿来九天宝殿下棋是因我棋艺不行,棋品不佳。现下想想,我平白背了这恶评百年,太冤。”
郑驳老笑意更深:“若我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爱悔棋,简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天帝莞尔,可渐渐的,那笑意就淡成了一丝怅然。
褚枝鸣听得似懂非懂,可那言语来往间流动的情,却感受得真真切切,且非君臣,而是老友。
风突然停了,忘渊之畔刹那间,出奇地寂静。
仍望着对岸天帝的褚枝鸣仿佛有了某种预感,立刻想看回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余光里青色一闪,郑驳老已跃入忘渊。
水痕稍纵即逝,转瞬只剩一片平静无澜。
褚枝鸣低头而望,久久回不过神。
【若我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爱悔棋,简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细听,那声音好似仍在风中,带着随意,带着揶揄。
褚枝鸣送过许多人入忘渊,却从来没有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调侃。
近处一棵不起眼的仙树后面,南钰背抵树干死死咬着胳膊,于无声中,泪流满面。
……
晏行的光就像黑暗里的一盏灯,于茫茫忘渊中,给出了一个大概方向。若无这琉璃之光,即便谭云山有入忘渊的心,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水,往何处去寻。
一个月时间,天帝倾九天之力做了仙索,又同众上仙一起去忘渊之畔,拿仙物捆在仙索上投入忘渊试了几次,直到可以与众上仙合力将仙索熟练收回为止。
谭云山则下凡托白流双再做一条比上一次更长的紫金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