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茸的绿色小桃子,房子显然很久以前被人修缮过,那扇倒塌的门被重新扶起了,那门口是他尘封的往事。
王大荀站在门外,眼睛已经红了,他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回来。
但是他依旧没有勇气走近这个院子里,去打开那扇曾经被他掰倒的门。
四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耳边仿佛还有月梨痛苦的声音。
“老先生?您哪来的?”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在不远处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终于走过来问他。
王大荀转身,指着院子的大门和院墙“这是谁修的?”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是我父亲,他是泥瓦匠。”
王大荀摘了平日用来装大神的圆墨镜,打量了一下这个中年男人,“你是泥瓦李家的孩子?”中年男人很久没有被人叫孩子了,愣了一下,也仔细打量王大荀。他是这个村里小学的老师,附近好几个村里的孩子都是来这里这个学校念书,所以这附近几个村子里的村民他几乎全都认识,但是眼前这
个老人确实面生。
“哦,好好好,长这么大了”王大荀很高兴,这是村里做泥瓦匠的老李叔家的孙子李忠顺,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还是他父亲想办法医好的。
王大荀笑眯眯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就往村外走。
“老先生,老先生……”李忠顺追上他“您认识我?”
王大荀板起脸“不认识。”
李忠顺有点不明白了,刚刚看他神色和语气明明就是认识。
“那您认识刚刚那户人家里的人吗?”李忠顺问。
“也不认识。”王大荀说。
“那您站那里看半天看什么呢?”
王大荀嘿嘿一笑“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好偷的。”
李忠顺无语,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小偷,也没有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小偷。
不知道为什么,李忠顺就是觉得眼前的老人家亲切。
“老先生,您吃饭没,我家就在这附近”李忠顺说“到饭点了,您要是没吃饭就上我家吃午饭去吧。”
王大荀看看小村小路的尽头,又看看李忠顺,点点头“好啊。”
老李家在老房子的地基上盖了新房子,原本的老房子已经完全找不到痕迹了。
李忠顺的爸妈都在,近七十岁了,身体还蛮硬朗的。
听到儿子说带客人回家吃饭了,李忠顺爸妈立刻从厨房出来,两人盯着王大荀看半天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饭菜已经做好了,就等他们回来后端上桌。
王大荀一点都不客气,李忠顺邀请他坐在上座他也不推辞,坐上去之后还问他“小顺子,有酒吗?”
“有有有”李忠顺说“自己家过年前酿的米酒,您喝不?”
“好好好,自家酿的好”王大荀连连点头“四十多年没喝家乡的酒了。”
李忠顺爸妈互看了一眼,确定这一定是某个熟人,一开口就管他们家儿子叫小顺子,这个称呼……
这个称呼已经好多年没人叫了,这个称呼只有王家大伯和大哥会叫。
夫妻两互看一眼,眼里都有几分激动。
王大荀一口气喝了半碗酒“好喝。”
李忠顺妈试探着问“你……是王家的大荀哥吗?”
这个村子是自然村,村里几乎都姓李,姓王的就一户以前是算命的,还有两三户其他姓的人家大家都很熟悉,只有王家,当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家里只剩下一个儿子了,疯疯癫癫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场动乱结束之后很多年,这个村子里都没有人会提起王家来,王家破败倒塌的房子一直在那里,村民们走路都会绕着走,渐渐的还有了那个房子里闹鬼的说法。
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哪里有什么鬼,是做了亏心事罢了,从前这个村子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受过王家或大或小的恩惠,却在大难将至的时候个个选择了将斗争的矛头指向了他们。
王家的房子,是多年后李忠顺的爸爸带着儿子晚上偷偷去修的。
李忠顺的爸爸很小年纪就出门跟师傅去学了泥瓦手艺,当年是村里唯一的泥瓦工匠,大家都叫他泥瓦李。泥瓦李的妈妈李婶是个寡妇,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他娶了媳妇之后生了儿子忠顺,全家人宝贝的不行,可是孩子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带到镇上医院去看,镇上医生说看不了,要么送到省城去。
那时候家里穷的叮当响,不要说去省城看病的钱,就是过去的车马费都没有,没办法,只能抱着孩子回家等死。
李婶眼睛都快哭瞎了,实在没办法了就抱着孩子敲开了王家的门。
王家一门都是算命的,不仅仅识文断字还会点医术,在村里算是文化人,平时也很受大家尊重的,村里红白喜事都爱请他们来写个对联当个账房什么的。
王家当家的老太爷说尽力试试吧,就让儿子连夜上山采草药去了,他儿子折了一条胳膊回来,采回来了一种很罕见的花,这才救活了三岁的小忠顺。
现在,小忠顺已经四十好几了,当年才二十郎当岁的泥瓦李和他媳妇也已经六七十岁了。
他们一家三口齐刷刷的看着王大荀,等待他的答案。
王大荀看着他们,笑了笑,想不到还有人记得他。
“是啊,落叶归根,回来看看。”王大荀云淡风轻的喝了一口家乡的甜酒。
甜,真甜。
李忠顺的妈一下子就哭了,他爸也红了眼“老哥啊,你可回来了,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见着你了呀。”
泥瓦李一下子就跪下了。
李忠顺惊呼“爸,你这是干什么?”李忠顺妈却阻止了儿子“别管,让他跪吧。”
正文 第415章 幼儿园园长
王大荀也不解,忙起来扶他“哎呀,老弟,你这是干嘛,我可受不起你这个大礼。”泥瓦李不理会,扎扎实实的给王大荀磕了一个头,然后才起身解释“大荀哥,这个头我是替我妈磕的,我妈十年前得胃癌去世了,受了很大罪才走,她一直说这是报应。那些年,她一直都觉得对不起你对不
起你们老王家,你爷爷和爸爸救了她的孙子,她却胆小怕事怕受牵连,当年你那么求她,她都没有去救月梨嫂子和孩子,那些年她都一直在后悔……想着哪天你回来,要给你磕头赔罪。”
王大荀摆摆手,给他的碗里倒满酒“过去了过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不怪李婶也不怪任何人,都过去了,喝酒喝酒。”
“对对对,喝酒喝酒”李忠顺拿起碗“欢迎大荀爷爷回家!”
四十多年过去了,折磨过他的那些伤痛,同样也折磨着其他人,那个年代不论是受害的还是害人的还是旁观的都不过是历史的牺牲品。
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他回来不是为了怪罪谁,也不是要向谁讨回什么。
他只是想家了,只是回家。
三天后,王大荀坐在家里的桃树下去世了,泥瓦李带着妻儿低调的把王大荀葬在了他妻子的坟边。
那天是个大晴天,午后,王大荀坐在村民们帮忙收拾好的院子里晒太阳,一只白色的粉蝶飞了过来,在他面前一直翩翩起舞。
王大荀想起小时候在路边追那些白色的小精灵,顿时童心大起,跑去捉那只粉蝶,那只粉蝶飞呀飞呀,飞出了院子的大门,他就追出了院子的大门。
两只脚跨出大门之后他偶然回头一看,看见自己仍然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阳光透过桃树细密的枝叶洒在他老树皮似的脸上。
他笑了笑,继续去追那只粉蝶。
粉蝶飞呀飞,王大荀追呀追,走过了小时候放牛的田埂,走过了月梨洗衣服的小溪,走过他算命的天桥下,走过他曾经短暂停留的十三号画廊,他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像电影一样在身边飞快的掠过。
最后,他走到了一片白茫茫的荒原,脚下是一条窄窄的小路,一直蜿蜒到前方,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小路的前方有一个熟悉房背影,正在以蜗牛般的速度往前走。
“二荀二荀!等等我!”王大荀又惊又喜,他老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王二荀似的,这回俩人可以结伴同行了。
王大荀没有回头,而是停下了脚步等他。
王大荀心中高兴,一路小跑过去,走到王二荀身边,他这回终于看清楚王二荀了,就像照镜子一样,跟自己一模一样,连皱纹褶子都一样。
“哥,你来了。”王二荀冲他笑了笑。
“哎,来了。”王大荀笑眯眯的伸手揽住了王二荀的肩膀,一揽之后他却发现这无边无际的荒野上只剩下他自己了,王二荀仿佛融进了他自己的身体里。
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了,没有王二荀,一直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至始至终都是他自己在帮助自己拯救自己。
那只粉蝶又来了,绕着王大荀转呀转呀。
王大荀伸手,那粉蝶停在了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