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在一片蜂飞蝶舞的花园中,仔细一看,花团簇拥之中,一座亭子般的三层小楼,细致精巧。
被子婵扶着下了轿,掩嘴打了个饱嗝,总算是舒畅了些。才刚踏进小楼,里头传出一声,“盼晴,你个死丫头怎么才来。”一个看着眼熟的少女从里头扭了出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美得很,美得很,还有个公主拿她当朋友。
一盏鸡翅木屏风,锦绣满屏,凤穿牡丹、牡丹凝露各一盏,左右展开去,透过素白的丝绸,隐隐见到对面坐着个男子。
“既是第一天教课,微臣想先和公主、郡主来个游戏,也好熟络熟络,可好?”一口一个微臣,发出的声音不过十七八的少年郎。
头一天上课,正做好沉闷无趣的准备,他一说游戏,盼晴还没来得及兴奋,公主倒先行欢呼雀跃,隔着屏风张牙舞爪好一顿扭动腰肢,反正老师坐在明处,尚且只能瞧见个轮廓,她俩这一头的光景,他是半点窥不得。
待到她扭够了、舞够了,才平静下来,清了清嗓子,“颜大人,请说一说游戏规则。”姣好的面容,冲盼晴撇嘴一笑,挤了挤眼,凑到屏风上,想透过细密的针脚,一窥对面先生容颜,哪里还有半点声音里的威严。
不过也难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虽是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成日能见的男子却都是自家人或是下人,来的别说是颜翰林,就是个猪倌,也是极新鲜的。
再说说这颜大人,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十一岁上头已经能写得一手好骈文,流畅的行文、瑰丽的辞藻,有次连爹爹回来都不住地称赞,当然这称赞盼晴全然没有印象,都是丫鬟子婵在进宫的路上给她絮叨的,有这样一个丫鬟,可顶得上十个徒儿。
一想到迟言、缓行这两个笨徒儿,也不知这会儿是不是盘算着在太言山称王称霸,玩得乐不思蜀。就是这打岔的光景,想着这两个不可教的徒儿,也要忍不住低头叹气一番。
不打岔,再说说这颜大人,让爹爹夸赞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是颜太师的长子。
朝中,颜太师和爹爹是出了名的不和,究其原因不过是颜太师一直觉着爹爹比皇上小十来岁,皇上身体虚弱,而爹爹才刚过不惑之年,正值身强体壮之际,太子殿下尚年弱,倘若哪天天子驾鹤而去,这帝座还能落得着年弱太子的手里么?于是爹爹与这不识相的颜太师从朝上争到朝下,就连筵席上一个若是要了鲍鱼,另一个宁愿不吃了,也不要同那对头吃一样的吃食。
就这样的死对头,爹爹居然能称赞他儿子的骈文写得好看,当然也不是当面夸赞——当面,据说就挥挥手,一手骈文,不成大气,回到家关上门才同姨娘们一阵唏嘘,了不得啊了不得,可见是真的写得好。
讲到这儿,这颜大人大概可以俘获天下大半喜爱羽扇纶巾、翩翩公子的少女心了;可颜大人偏偏还要俘获另一半崇尚骑马打猎、挥剑如虹的少女心了。
他十三岁和武状元比射箭,武状元一箭中了靶心,正得意洋洋,再也不能比他好,况且,他的箭已经插在了靶心,哪儿还有靶心给颜大人射箭。结果他偏偏射一箭,把武状元的箭生生劈成四瓣,直戳靶心,惊得四座无声,久久寂静。
其实盼晴觉得这件事儿未免太扯,不说他的箭法是不是真有这么好,单说那箭的质量,哪能容他这样折腾呢?但子婵说得言之凿凿,在场数百人见证,她也只能将信将疑。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直说了,除非你这颗少女心在孤灯古佛上、或是道观仙丹上、亦或是在别的少女身上,其余的,都不能不把颜大人放在心上。
盼晴又觉得这个牛吹得也太过了,这么说来,全天下的眷侣里,竟没有一对真心相爱的?全天下的女子心思都在他身上,他还能活得到十七八岁?还不早被皇上赐了死?后宫这么多佳丽,岂能都让他夺了芳心?
子婵对于盼晴这样独到又缜密的思辨不以为然,人家讲传闻,就是要这么个虚张声势的氛围,你这个郡主老在这儿拆台,还有意思没意思?
总而言之,这颜大人就是貌若潘安、行如吕布,人中真豪杰也,也就难怪没见着过陌生男子的公主,此刻可着劲儿地趴在屏风上想一睹真容。
可叹这绣娘功夫真真是好,屏如薄翼,却透不过一丝光来,公主败兴地从屏风上直起身。
盼晴觉得未免好笑,反倒是她这个郡主,没事儿还能在府上到宫里的路上掀个帘子看看普通百姓。
那边颜大人已把规则说了一遍,简单得很,就是他说一句诗,盼晴和公主轮流接下句。
盼晴嘟囔了声“好没意思”,被公主瞪了回来。
颜大人轻笑,“这正是公主与郡主展露才华的好时机。”
盼晴暗叹,对腹中无点墨的人来说,正是暴露无才的大好时机。
“公主?郡主?哪位先来?”
“当然是公主先。”盼晴谦逊地接口道,看得出来这公主很是骄纵的,这种时候让她一让,一定百益而无一弊。
她果然甚是满意,嘴角一弯,抛了个得意的笑。盼晴心里咯噔一下,她果然是有几把刷子的,看来定是能接得上的,岂不衬得自己很是没文化?
☆、一觉睡到尘世间(三)
“公主请听,路漫漫其修远兮。”
公主还未吱声,盼晴心里一喜,哎,这句话好像听过的;心里又一紧,哎哟,后半句是什么来着的,怎么记不起来了;听到边上公主已经清了清喉咙,心里又一沉,她真的比自己行,今天注定是要出丑了。
公主漫不经心地扬了扬嘴角,缓缓道:“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叮”一个瞬间,觉得这个小亭子内外静了静,风吹无痕。
颜大人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那下面轮到郡主了。”
盼晴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在天愿作比翼鸟。”
盼晴扑闪扑闪眼睛,迟疑了一下,“大难临头各自飞?”好像听见屏风那头有汗滴在地板上。
“公主请听,劝君更尽一杯酒。”
“这个简单。”公主对得很开心,“从此萧郎是故人。”
那边似是无奈了,“郡主,蚍蜉撼大树的下一句是什么?”
“当然是一动也不动了,这还用得着对?”这写诗的也是无聊,这样浅显的道理,还犯的着写?分明写点打油诗骗骗酒钱。
游戏玩得正高兴,一回头,房梁上居然立着两个人直愣愣看着盼晴,吓得她一下子仰倒在地上。
梁上二人,不像寻常说书人讲的故事里的,黑布蒙面,右手握刀,杀气腾腾,反倒显得羸弱。一个白面书生,一个红衣老者,立在房梁上,白衣小哥能站得住也就算了,奇的是那红衣老者,是个圆滚滚的大胖子,他居然也立得稳稳当当。突然顿悟,这不是渭河边上守着野渡不让她上船的二人吗?
盼晴战战兢兢拍了拍一旁正冥思苦想“少小离家老大回”下一句的公主肩头,她略略不耐烦地乜了一眼,“干什么?”
微微发抖的左手朝上点了点,“上面有人。”
“我上面就是父皇了,有什么人,只有天子。”她的回答霸气却又没有错,可盼晴说的上面,是字面意义的上面。
公主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安能辨我是雌雄。”
“时间好像也不早了,公主和郡主该用午膳了,微臣今天先行告退,明早同一时间,开始正式上课了。”颜大人恭恭敬敬却又不卑不亢地道,还没等公主反应过来,他已经一骨碌地走出了花亭。
盼晴拿胳膊肘捅捅她,“好大架子,才对了五句诗,今天的课就上完了?皇伯伯可别给他诓了一天的银子。”
“父皇是天子,天子让他来给公主上课,是给他的福祉,哪要银子啊。”她挥挥手里的彤色手绢,很是得意。
盼晴又偷偷抬头瞄一眼,那二人像被使了定身术一样,立在梁上一动不动,就那么慈眉善目地望着她,反而更瘆人。“上面有人。”
公主不耐烦了,嗓子吊高,“上面有什么人啊?有什么人?给我下来。”
话音未落,只听蹭蹭蹭,亭子四周声响四起,吓得盼晴险些抱头鼠窜。
“公主,上面别说人了,老鼠也没有。”原来,小楼外一片姹紫嫣红中,埋伏的全是大内侍卫,公主这一嗓子,他们一个个都跳到梁上,而这两人居然倏地一下,从梁上直跳到了屏风跟前,正立在盼晴面前,又一嗓子,往后仰躺下来。
公主一脸嫌弃,“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居然看不见。
此二人还是一脸慈眉善目,冲盼晴咧嘴呵呵直笑,简直是要逼死她的模样。
想来那一艘船上有许多天尊上神,莫不是,其实公主是哪位帝尊?这二人本着服务至上的精神,要全程护卫这位帝尊体验完这回尘缘劫?
“公主就不要替我备午膳了,我回去陪陪娘亲,头一天出来上课,她老人家在家定是孤单得很。”听子婵说,家里那成日吃斋念佛、素衣去饰的娘亲,在皇亲国戚里还是很有威望的,果然一把她搬出来,公主扫了嗔怪的面容,连连让早些去,还吩咐丫鬟打包了了几样精致的吃食孝敬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