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身后有个人道:“大爷。”
欧添回头,却见是阿弦。
阿弦看看他,又看向欧添身侧,视线下移。
欧添本来不懂,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通身发冷:“你……”
阿弦道:“她在这里。”她顿了顿,道:“芳姑在这里。”
从方才欧添上堂之时,那小女鬼就跟在他的身旁,只是因公堂威杀太重,小女鬼无法进入,只在人群中观望。
欧添被老夫人指责的时候,小女鬼忍不住试着闯入,却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站在门外大声叫:“小炭!”
直到欧添走了出来,小女鬼才靠近他身边儿。
此刻在阿弦眼前的,正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儿,垂着两个柔软的发辫,鬓边戴着一朵泛旧的珠花——正是欧添先前手心里握着的那枚。
她竭力仰头看着欧添,身影在阳光底下沐浴着一层金光,朦朦胧胧,不似鬼魂,反如仙子。
欧添睁大的双眼泛红,他顺着阿弦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身边,却空空如也。
芳姑却仰着头看欧添,目光闪闪,稚嫩的声音道:“小炭,我知道你最敬畏老太太,你肯为了我这样做,我很喜欢,你还是那个暖和的小小子,一点也没有变坏。”
阿弦将芳姑的话说给欧添。
欧添攥紧双手,浑身颤抖,牙关咬的死紧,嘴角肌肉丝丝牵动,泪却从通红的眼中坠落:“长姐……我、我很想念您……”
曹氏一手抱着欧添的臂,一手捂着嘴,眼中也落下泪来。
芳姑看看阿弦,伸出小手儿摸了摸阿弦右臂上的伤处,道:“十八子,谢谢你为我们做的这些,之前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请你原谅我。”
阿弦摇了摇头,冲她笑笑:“没关系。”
芳姑是个小女鬼,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力量,那夜因有求于阿弦,情急之下只顾往前扑过去,无意伤了她。
欧添只听见阿弦说话,便问道:“她还说什么?”
芳姑笑笑,道:“我醒来的太晚了,但是看见你终于成家生子,心里很喜欢,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的走了。”
阿弦神色一变,芳姑道:“不妨事,你告诉他就是了。”
欧添泪痕满面,阿弦无法跟他对视,只道:“她、她要走了。”
欧添惊道:“去哪里?”
芳姑身上的金光越来越盛,魂影也越发淡了,她张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笑道:“咦,我忽然感觉这样轻快?我一点也不冷,一点也不疼了!……太好了!”
一阵风吹过,芳姑的身影徐徐乘风而起,消失于云端。
欧添正心惊着急,见阿弦抬头看天际,他正也要抬头,谁知还未动,耳畔就听见一声银铃似的笑声。
这般熟悉,这般久违。
欧添通身巨震,蓦地仰头,望着那湛蓝天际。
天青无垠,白云悠然,欧添定定地看了半晌,蓦地大叫道:“长姐!”
一声喝出,就仿佛心底那多少年堆积的郁结森冷,悲愤无端都终于随之烟消云散。
自始至终,袁恕己都仍是坐在公堂之内,看着外头这一切。
他并没听见什么笑声,但是那些乡民们的议论声,却在心中满溢。
半晌,目送欧添跟曹氏两人相扶相携而去,袁恕己又环顾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冷笑了声。
招手令赵知县靠近,袁恕己低低地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赵知县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旋即又转作笑容:“大人英明,这样果然是最好的!”
袁恕己道:“既然最好,就赶紧去吩咐吧,多召集些人来,越多越好。”
赵知县点头道:“是是是!下官即刻去办!”
赵知县带了两个衙役,出了县衙,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衙役用力敲了敲手中提着的铜锣。
众人越发围拢过来,赵知县道:“父老乡亲们,大家伙儿听好了,咱们刺史大人是个仁心仁德的好官,因为看欧老夫人年高,只恐怕欧家的事另有隐情,他思虑再三,决定广集民意,看看大家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底下百姓们轰然一声,有些不敢置信。
赵知县道:“这是刺史大人格外开恩,大家伙儿也知道,平日里欧老夫人是如何待人的?哪一年不做几场善事?又是这样年高了,所以你们若有什么想法,便向大人进言就是了,大人可以据此判定此案。”
欧荣并未离开,正跟几个地方士绅低声说着什么,闻听此言忙上前一步:“县令所说是真?”
赵知县笑道:“这还有假,方才刺史大人亲口对我说的?”
见几个耆老等围拢过来,赵知县低声道:“且根据本朝律法,年龄八十以上,犯反、逆、杀人应死者,需要上请皇帝陛下裁决,若是年龄九十以上,就算犯死罪也不须领罪呢……何况老夫人的罪责尚未十分确凿,我看袁大人也是有此顾虑。”
欧荣面露喜色,忽地又道:“可方才袁大人的态度还十分坚决,为何忽然……”
赵知县道:“刚才众人在下面议论的话,大人都听见了,我看他面有疑虑之色,大概也是怕激发民愤。”
这些人方领悟,齐齐点头。
有了赵县令的话,欧荣跟许多地方上的人都心领神会,当下众人齐聚,一番商议后,推举了十个人为首,上了公堂。
这些围观百姓里,有一半儿虽觉老夫人如此心狠手辣似不能当真,但欧添身为欧家子孙,无端端何必违背孝道忤叛长辈?何况欧家这几十年并没一个女婴存活下来,也实在是反常之极。
所以这些人心里认定欧添所说并非子虚乌有,隐约觉着此举违背人性,罪大恶极。
可另一些人却不这样想了。
比如此刻站在袁恕己跟前的这十个人——多是地方上有头脸的士绅耆老。
一位羊角须的老者出列,衣冠楚楚,行礼道:“大人!”
袁恕己看出去:“有话请说。”
那老者道:“大人,我等都觉着,欧老夫人杀害女婴的事,乃是凭空捏造,并非真相。”
旁边一个附和道:“不错,老夫人是信佛之人,又经年做善事,怎会犯下如此恶行?所以我等宁愿联名保举,恳求大人开恩放老夫人回家安歇。”
袁恕己道:“那么,万一此事是真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无人率先开口。
袁恕己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是真,老夫人也不过是想替欧家多添几个男丁,传宗接代,毕竟这才是至关紧要的……不是么?”
“大人所言极是!”一个年纪颇大身形伛偻的老者上前,道:“老朽也是这般想的,就算此事是真,也不能全怪老夫人,毕竟她只是想多几个男丁继承香火,也算是人之常情,加上老夫人这般年纪了,怎么堪……”
这头一开,几个老者面面相觑:“对啊。”
“人之常情而已。”
“当然要以香火为要。”
袁恕己笑着点头。
又有人见袁恕己含笑,趁机便道:“说的正是,老夫人将要九十岁了,很不该将她关押在牢房之中才是。”
袁恕己道:“现在想想,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欧荣站在众人后面,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
袁恕己回头看着主簿:“这几位的见地很得我心,令人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可见都是非常之人,速速将众人名字记下,本官将行表彰。”
几个人一惊,继而喜笑颜开,忙道:“大人谬赞了,如何敢当?”
外间围看的那些人里,听到这里,有的迷了心窍,跳出来道:“大人,小民也是这样想的,小民也有话说!”
顿时又起了一片鼓噪,赵县令才要令众人住口,袁恕己道:“不妨事,看到贵县令治下百姓如此贤良,我心甚慰,都叫他们进来就是了,畅所欲言。”
那主簿一一将众人的名字记录,外间呼啦啦又放了八九个人进来,齐齐跪在地上,七嘴八舌,都是为了欧老夫人开脱说话。
刹那间,袁恕己满耳所听,都是“男丁”“传宗接代”“香火延续”等话。
至于“人命”两个字,俨然不存。
等众人的聒噪声暂停,袁恕己道:“诸位,我有一事不解。”
戛然静默,一人道:“大人何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为香火?”
老者道:“这个大人如何不知,自然是人丁兴旺,传宗接代。”
袁恕己道:“人丁兴旺,指的是什么?”
老者一愣:“这个、这个自然是子孙延绵,还有、还有儿女满堂……”
袁恕己笑道:“原来是儿女满堂,怪哉,为何不是儿儿满堂?”
众人均都哑然,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怎么情形。
那老者强笑道:“自古说儿女双全,哪里有什么儿儿满堂……大人说笑了。”
袁恕己道:“传宗接代嘛,只要儿子就是了,要什么女孩儿,以后每家子有了女孩儿,立刻如欧家一样掐死,还省了无限米粮,岂非一举两得?”
直到这时候,这些人才听出端倪:风向仿佛不对。
但这才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