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孤零零站在门前,本能回答,却不知怎么有些答不上来。
李贤见状道:“师傅,正是十八弟在这里。”他有些奇怪阿弦为什么不出声,也未走上前来。
崔晔道:“殿下,请先入府,我待会儿再回去作陪。”
李贤心中诧异非常,但他性情很是温和:“是,师傅且自在。”后退两步,回身往府内而去。
太平道:“贤哥哥,这个穷小子认得崔师傅?”
李贤道:“不要这样称呼人家。”
太平耸耸鼻头:“难道不是么?我还要叫他贵小子不成?不知他有什么好,阿黑这样偏爱他。”
“难道要天下人跟天下的狗儿都偏爱你不成?”李贤啼笑皆非,只得拉着她往内去了。
崔府门口那些家丁见状,一个个咋舌,这才相信阿弦方才所说是真,均忐忑地退后。
崔晔循声走到阿弦身前:“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阿弦勉强道:“我看阿叔甚忙。”
崔晔微笑道:“你亲自来找我,必然是有紧急的大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忙的?到底怎么了?”
听他温声说来,阿弦先前犹如寒霜落秋湖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两句诗入了狱,我想求阿叔救一救他。”
崔晔道:“你说的是卢照邻?”
阿弦道:“阿叔知道?”
崔晔淡淡道:“我当然知道,你……是第二个来求我救他的。”
阿弦意外:“还有人求阿叔救卢先生?”
第94章 看提要
阿弦询问崔晔第一个来求他救卢照邻的人是谁, 崔晔却并不回答。
两人正站在崔府门口, 两侧闲人虽不敢靠前,毕竟人多眼杂。
崔晔道:“阿弦, 你随我进来说话。”
阿弦迟疑道:“这个怕是不方便,阿叔, 既然沛王殿下跟公主都在,我便先不打扰了, 我知道来的唐突了些,也怕会为难了阿叔,这件事阿叔若是能出手相助,我自然感激,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 我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
崔晔低笑了两声:“你这孩子,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为人着想?那好, 我叫人先领你入内暂坐片刻, 料想殿下跟公主并无别的事,等他们稍后去了,我再同你细说。”
阿弦忙道:“不用,我就不进去啦!”
崔府的门第太高, 阿弦本能地有种敬而远之之感,先前倘若不是崔晔自己寻去找她,只怕她再也不会来见他了,何况……
崔晔道:“怎么?”
阿弦想到在府里的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 口干心跳。
她脚步挪动悄悄往后退,忽地又想到一件事:“阿叔,是药王孙老神仙在帮你调治么?”
崔晔道:“是,你听谁说的?”
阿弦竭力凝神打量他,却始终看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幻象”,但这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阿弦道:“是贺兰公子告诉我的。既然有老神仙亲自调治,阿叔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面前这人犹如一泓清川,一轮皎月,阿弦想不到他陡然间玉山倾颓、干涸枯萎的模样。
崔晔眼皮一动,才要说话,阿弦已后退道:“我改天再来找阿叔就是了。”
耳畔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崔晔怔忪,知道是她跑开了:“阿弦!”
并无回应,她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撇下他跑了。
崔晔略有些啼笑皆非。
不说崔晔意外,那两边儿垂手静立大气儿也不敢出的崔家家仆们,却也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这也是头一次开眼:崔晔竟撇下沛王跟太平公主,在这里特特招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少年。
但更加让他们震惊的是,人前从来不苟言笑的这位主子,竟然……会对着这少年露出笑容。
而那家伙居然敢就“跑了”。
众人都鸦雀无声,如梦如幻。
这边儿崔晔听她已经远去,只得转身进府。
他心里想着阿弦所提卢照邻之事,仓促中却忘了问她是如何认得卢升之的。
卢照邻新做的这首《长安古意》,崔晔当然也听闻了。按理说通篇并没什么大碍,惹事的的确是那两句。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所谓“汉帝金茎”,是说西汉之时,汉武帝刘彻于建章宫内设置铜仙人,巨大的仙人掌中托着承露盘,统有二十一丈高,仿佛抵达云天之外似的,故而诗中有“云外直”这种说法。
单挑这一句也仍毫无妨害,最致命的还在下面。
其中“梁家”所指的“梁”,便是东汉跋扈将军梁翼,他仗着权倾朝野无人能敌,做了许多残虐之事,且更干出毒杀少主质帝的举止,令人发指。
梁翼独揽朝中大权,任人唯亲,肆意敛财,当时国都之中梁家的宅邸、园林等,占地之广阔,比皇宫还更胜一筹,且林苑之中营造的宛若仙境,什么台阁,长桥,河流,森林……甚至各色奇贵珠宝,珍禽异兽,应有尽有,可谓当世无双。
所以叫做“梁家画阁”。如果只提这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倒也没什么,但当这两句对仗起来,再结合《长安古意》四字,便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想入非非了。
毕竟这时侯,因高宗在调理身子,一些朝中大事政务等,竟都逐渐转交给了武皇后,先前坊间已经有些异样声音,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暗讽后宫干政。
偏偏武后偏爱的侄儿武三思,因念他年少能干,不仅提拔了官职,更封为“梁侯”。
这便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合了“梁家画阁”的意思。
武后一方面帮着高宗料理朝政,可谓尽心竭力,听到那许多流言蜚语,本就不快。
这次经过有心人的挑拨,当即便下旨将卢照邻入狱,有杀一儆百的意思。
这些纠葛,阿弦自然不会知道,也难以理解。
且说崔晔进府之时,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在书房里静候。
太平因百无聊赖,又满心好奇,便问李贤:“贤哥哥,那野小子怎么会也认识崔师傅?”
李贤实则也正纳闷,却微笑道:“我如何知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太平道:“他的缘法也太高了,那些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以及那些富贵人家,想见崔师傅都不能够,他站在门口叫一声,崔师傅把贤哥哥跟我撇下了去应酬他,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李贤正寻思这件事,闻言止不住又笑:“兴许他跟师傅有一番咱们不知的渊源……”一句话才说完,忽然后悔。
李贤不禁瞥向太平,却见太平目光一直,继而她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崔师傅在外头流落了这么久,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难道跟那小子……就是这段时候认得的?”
李贤知道她心性聪明,却没想到转的这样快,便咳嗽了声:“太平,这些是师傅的私事,你最好不要自行乱猜。”
太平道:“是不是乱猜,待会儿崔师傅回来,我当面问他就知道了。”
李贤喝道:“太平!”
太平一愣,李贤却又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些:“母后也曾说过,崔师傅这次回来,形貌清减,风神憔悴,且又失忆目盲,可见必然受了许多苦,他若愿意提起在外头的事,又何必你我去追问?他早该跟母后禀明了,如今他不说,自然有他的理由,你我又何必强去追问呢?”
太平听了这几句,方若有所悟:“听来也有几分道理,那好吧,我不问就是了。”她是个闲不住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儿,道:“崔师傅真是厚彼薄此,我不在这里等了,我去找师娘去。”
李贤待要拦着她,太平早跳出门,熟门熟路地往内而去。
太平绕过廊下,宫女们跟在后头,前方崔府的下人们见了,纷纷避让行礼,又有人早跑往里头报信。
一路“参见殿下”不绝于耳,太平并不管那些繁文缛节,翩然往内。
不多时来到内宅,还未进门,就见挽着高髻身着宽袖袍服的卢氏快步迎了出来。
崔晔的母亲出身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卢家书香继世,官宦世家,大儒辈出。
太宗时候打压过门阀,范阳卢氏略显沉寂,但仍是世人推崇的极有名望的大家。
而崔晔的夫人卢氏,名字叫做烟年,正是崔母的内侄女儿。
卢烟年从小儿在家族中耳闻目染,饱读诗书,是个才华横溢,秀外慧中的女子。
崔母早就看中了她,而范阳卢氏跟博陵崔家的长辈们却也极看好这门婚姻,当即一拍即合。
所以太平也很喜欢找她说话,因卢烟年并不像是其他贵族女子一样透着庸俗之气,有些心事,太平不能告诉武后的,甚至也会同她倾诉。
两人相见,卢烟年屈膝行礼,太平却跳上前道:“师娘快些儿不必多礼。”
烟年抬头,垂眸浅笑道:“公主殿下,可折煞我了。”
“这有什么可折煞的,崔师傅是我贤哥哥的师傅,当然也是我的师傅,我叫你一声师娘又有什么不对。”
烟年后退侧身,举手相让:“殿下请里头坐了说话。”
太平长得矮,看了她几眼忽然道:“师娘的眼睛怎么是红的,像是刚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