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是姚先生讲完了戏,散场了。
☆、戳穿谎言
桃华隐约看见一片纯白的衣角飘在人群正中, 衣角边锁着数朵桃花,凹凸不平。只一眼她便扫了过去,再想回眸仔细看看,竟找寻不到,众仙挤来挤去,把方才的缝隙堵的结结实实。
桃华心中有一刹那的惊神, 穿绣桃花的白裳, 那不会是帝君罢?立马将脑袋摇的像只拨浪鼓。整个仙界应该不止帝君一个爱穿白裳, 那么应该也不止帝君一个爱在白裳衣襟衣角绣上桃花。何况帝君是万众敬仰的大角色, 几乎从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大约是怕众仙见着他太激动,造出什么踩踏事故。
所以, 她方才瞥见的那片衣角,要么也是个爱穿白裳绣桃花纹案的神仙, 要么干脆是她眼花看错了。
收回神思, 她最后看一眼瓷颜, 转身踏上木质的楼梯, 善良的留给瓷颜一个美好的祝福,“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当然, 若帝君愿意娶你的话。”
她觉得她像极了同侧妃斗智斗勇的正宫皇后,权利在手却失了帝王的宠爱,受宠的侧妃公然来挑衅她,被她四两拨千斤的推了回去。只可惜她并不是正宫, 瓷颜她也不是侧妃,帝君更不是普通的凡人皇帝。
终究还是差了太远。
她将将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时,瓷颜的声音遥遥响在耳边,话里有着她听不懂的悲戚与痛心:“你迟早会害死帝君的!”
她停了一瞬,眼神有一刹那的空洞,接着,猛地踩上地面,羽衣的拖尾缓缓从楼梯上滑落,堆在脚边。
瓷颜她是真的入魔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也能说出口,只有帝君害死她的份儿,这世间无论是她,还是魔族的那起子魔君,他们都没能力害死帝君。
因着散场,众仙都往门口走,原本人挤人的一楼忽的宽敞许多,桃华不费吹灰之力便走到了镂空花门前。但如何穿过众仙到门外去,桃华有些犯愁。
嗯…直接飞过去?这样不大好罢,门上面的窗户一共就那么大点儿,她身材又不是特别清瘦,很有可能飞到一半卡住,她亦不能明目张胆的从众仙脑袋顶飞过去,这样很不礼貌。
不然……从二楼的窗子上跳下去?
她转过身比划二楼窗子的大小,手先是围成一个碗状,又围成一个盆状,接着围成一个缸状。瓷颜仍呆呆的站在雅座边,丢了魂魄似的,高贵冷艳不复,眼神空洞洞的盯着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神仙,桃华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她,瞧着可怜见的。
手势停留在缸状,估摸着窗子的大小够自己跳出去,桃华松松筋骨正欲起飞,脚已经抬了一只起来,身后蓦地响起声好听的男音,如玉碎在盘中,清亮圆润,“我找了你许久,你怎么在仙波阁?”
桃华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头,逆光错影间,白衣青年恰如一棵开满花朵的海棠树,于人群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右手拇指上的一枚骨戒暗如墨夜,满头黑发委地招摇。
所有风景不及他。
桃华一早说过,整个三界,唯有帝君穿白裳最好看,他能将白裳的风骨韵味穿出来,这种风骨韵味是旁的神仙怎么学都学不来的。无妄从前也穿白裳,说是符合他神棍的职业,哄起凡人来一哄一个准,自从和帝君走得近后,他便改穿了别的颜色。
无妄的容貌在三界算是格外出众了,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能驾驭,连他都不愿和帝君撞色,可见帝君穿起白裳来有多出彩。
见桃华好似呆住了,初微打量一番阁中陈设,朝她面前挪了几步,略带着些笑意道:“你以前不爱听戏的,一听戏便犯困,今儿个怎么想来仙波阁听戏了?”
淡淡的青草香气扑面而来,流转萦绕着往桃华肺腑里钻,这是独属于初微的味道,旁人是不会有的。她这才相信,眼前站着的,正是瓷颜强迫她离开的男子,她俩上一刻还为了这个男子谈判来着。
她抬眸看向初微的喉结,率先吞了口口水。
敢情众仙争先恐后的往门口冲,不是散场的时候到了,而是帝君这尊难得一见的神驾临仙波阁,这仙波阁今日还真是个吉地,她同瓷颜来了倒也罢了,现下居然连从不踏足市井之地的帝君也来了,如此说来他们今日免费替仙波阁打了个广告,改日帝君驾临仙波阁的消息传来,只怕仙波阁扩建出三层楼也不够众仙蹲的。
初微高她一头,原本刺目的日光被他挡了个结实,桃华在初微搭出的荫凉里默默的咬着指头,想着帝君为何会出现在仙波阁,以及如何有礼貌的绕过帝君到外头去。
瓷颜唤了声“帝君”,本想从楼上下来,看了看门前兴冲冲围观的神仙,又看了看未曾理会她的初微,面上神色一凝,终是立在原地没挪步。
桃华往后退两步,拉开她同初微的距离,随口回道:“从前不爱听戏不代表现在不爱听戏,就如同我从前不爱吃杏仁,如今每日都要喝上一碗杏仁茶一样……”心里咯噔一声,一根紧绷着的弦忽然断了,她猛的睁大眼睛看向初微,“你……同我说从前?”
她现在的身份是个忘了初微的苦命女人,她将这个角色扮演的很好,兢兢业业一刻不曾松懈,可初微他方才提到从前之事,语气随意到仿佛他们还是师徒关系,难道说初微已经知晓她并未忘记前尘之事?
桃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前些日子她便觉得不对劲了,在青山老母处,初微二话没说便替她擦干头发,温柔的让她心惊胆战,甚至埋怨她不擦干头发就出门,忘了他从前的交代。桃华当时光顾着紧张了,只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往深处想,现下细想初微的一举一动,她觉得,帝君很有可能一早便察觉了她的谎言。
若帝君已信她忘了他,决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昔年往事。
初微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迈步重又靠近她,略微发白的唇轻轻一抿,语气仍旧温柔和缓,“你不是一直想看初云天的万亩禾花田凋零的景象么,这个季节正逢禾花凋零,我领你去看。”骨节分明的手轻松的抓住她的手,动作轻缓的包在手心,面上绽放一个满足的笑,绝口不提旁的事。
桃华晓得自己应该压住满心的羞愤,这里是人来人往的仙波阁,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便是一堆神仙,实在不适合翻旧账。但堵在胸前的火气着实压不下去,泉水一般试图朝外翻涌。她深吸两口气,用力甩开初微冰凉的手,侧首冷冷看着他道:“你知道的是罢,你早知道我并未将你忘了,你知道我一直在装模作样,你知晓我躲你怕你怨你,你全都知晓的罢?”语调渐渐放低,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懊悔,垂眼喃喃道:“也是我蠢笨,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信了旁人就都信了,你是主宰三界的帝君初微,有什么是你看不穿的呢。”说到最后脑袋简直要埋到胳肢窝里头去了,声音亦如蚊虫哼哼,“你……你为何不直截了当的戳穿我,若你早些戳穿我,我好想旁的对策,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尴尬。”
她最恼的不是初微看出她的谎言,她演技不好嘛,被看穿是她自己的错,怨不得旁人。她恼的是帝君早就知晓她在装样子,却还采取旁观的态度,若不是她自己发现,只怕日后还继续辛苦的扮演一个失忆的苦命女人。
帝君忒不地道,心思忒深沉。
不地道的帝君沉默片刻,心思深沉的帝君踌躇片刻,堵在门前的众仙跟着紧张片刻。
里头演的这出戏,唤做何名?为何漂亮温柔的瓷颜下神站在二楼满眼都是火星子?为何帝君耍流氓的去摸女魔头的手女魔头又恼火的甩开了帝君的手?
嗯,看不懂,猜不透,很神秘。
围观的神仙愈来愈多,有些是仙波阁附近的小贩,有些是采购的过路客,还有些远路的正驾着祥云往这儿赶,直将一条道围的水泄不通,估摸着只有体重不百既平胸又矮的人才能挤出去。
帝君在众仙的围观下显得无比淡然,仿佛他们好奇的眼光根本不存在。怕冷似的,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目光如炬的望着桃华,语气清幽道:“我知晓你装作将我忘了,是不想我再伤你一次,我知晓你怕我惧我怨我,一心想忘了我,我知晓你胸前的剑伤遇到雨天便会疼痛难忍。”眸中的后悔与痛苦似能漫出来,心疼的神色溢于言表,好像被疼痛折磨的人是他,“凉月留下的伤疤永生不褪,我不想我们之间只有那道伤疤,小桃,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决计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
重重的咳嗽声压盖了桃华冷冷的哼声,帝君这番话说的太急,竟能呛着自己。
他说已经失去她一次,他说不能再失去她第二次,如此诚恳而真切,那么,他失去她的第一次,究竟是因为谁?
身后头便是一张圆桌,上头还留有半盏茶几块月饼,一碟花生米只剩下红色的外皮堆在一起。桃华扶着桌沿顺势坐下,嘴角是一抹浓浓的嘲笑。
“帝君别同下仙开玩笑好么,下仙仍记得前尘往事,仍记得我深深爱过你,也记得你对我做的一切。”
这些事她本不打算再提起,已经发生过的事,再提起不过是徒增一场伤感,于过去于事无补。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再说一次,那是她亲身经历的痛苦,是初微赐给她的痛苦,她应该再说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