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判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后土大帝的意思,沉声道:“大帝可是说……那人?”
他提到那人,竟有些畏惧。
幕后的声音微微含笑:“那人,这人——岂有这般称呼别人的。她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凶神恶煞的煞神,更未曾做下些许恶事,尔等何须如此惧怕?”
周判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后土大帝又道:“只怕她快到了。周判,寡人受天帝委托,有一番计较。昔日取了她的心,只盼从此她便为天界效力,谁想冥冥之中,她竟又生出自己的神识,才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然此事说到底,乃是天界愧疚于她,几番让她下界历劫,历经苦难,盼她磨砺出一番新模样来,谁知此举竟又错了。当日寡人与天帝对弈,棋面陷入僵局无法继续。天帝便问吾,如何从那乱麻中拣出最初的头,寡人便将那棋盘打乱,告诉他,剪断了,重新再来。天帝感怀于此,便嘱吾为她重新再来。寡人收了她的神识记忆,令其成为未开化的顽石。周判向来严明正直,不输于人,只盼你能琢石为玉。”
周判微一震动,俯首道:“臣下无德无能,岂敢担此大任!”
后土大帝笑道:“周判何须过谦,为人师表,乃是一大功德。不必再辞。”
周判这才答应下来。
禹司凤在旁边听得似明非明,只知他们指的是璇玑,然而为什么要说天界愧疚于她?什么又叫重新再来?后土大帝说她曾经是煞神,但天界向来淡漠无争,又从哪里有过煞神?
他想得出神,忽听周判说道:“臣下斗胆,还请大帝为那人取一个名字,盼她受此吉兆,他日得道回归天庭,也不枉天帝与大帝一番栽培苦心。”
后土大帝沉吟片刻,方道:“罗睺计都本为煞星名,甚不雅观。她既从头再来,将来如何便成玄机……玄机……寡人赠予她一名璇玑,盼她来日光明通达,得大道矣。”
说罢,幕后飘飘然飞出一张月白小笺,上面笔致圆柔雅致,端正地写着“璇玑”二字。
周判恭恭敬敬地捧着小笺,放进了怀中。
禹司凤在那一瞬间顿时醒悟,璇玑此番下界既非历劫,也非遭遇惩罚。她的命数即使是天帝也不明不白,所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天定,完全要靠自己走下去。是得道还是成魔,抑或者是碌碌无为地做一辈子凡人,都只看她自己。
既然如此,那造反一事又如何说?难道天帝看出璇玑有成魔之兆,故而先下手为强?但此理更是说不通,他可算璇玑最亲近之人,不要说成魔,她那种呆头呆脑的德性,只怕做妖都难为了她。
为什么?
他总也想不明白,想到天帝与后土大帝都有通彻天地的神力,他身在阴间虽然旁人见不到,但后土大帝必定是能见到的,不如去问问他。
禹司凤正要张口相询,忽见那一面巨大的帷幕高高扬起,扑面而来,一瞬间就把他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禹司凤大吃一惊,想要张口呼唤,那帷幕却连口鼻一起掩住,挣扎间,只觉那帷幕又冷又滑又韧,不似寻常布料,缠在他身上,竟像是被一条巨大的蟒蛇缠住,丝毫挣扎不得。
他渐渐觉得血冲上头顶,窒闷得快要晕死过去,突然浑身一松,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他惊恐地抬头,发现不知何时竟已身处忘川河畔,对岸无数新死之鬼在阴差的驱赶下默默前行,一切又回到了先前的场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禹司凤被莫名其妙的一切搞得一头雾水,只得起身再朝邑都走去,谁知这回刚靠近忘川,立即有阴差发现了他,团团围上来,厉声喝问——这次他们又能看到他了。
禹司凤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那几个阴差问了半天,见他犹豫着不说话,便毫不客气地甩了铁链来捆他。禹司凤为众阴差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简直哭笑不得,急道:“我不是鬼魂!”
阴差们哪里能听他的,当即用锁魂链朝他头上一套——叮当几声,链子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连根头发也没套住。这下阴差们都愣住了,一人叫道:“晦气!难不成是个活人?”说罢在他身上用力一拍,“当”地一声脆响,丝丝缕缕的金光从他胸前散发出来,端妙无比。
这下连禹司凤自己都愣住了,胸口怎会发出金光?他低头一看,却见胸前闪烁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字体,隔着衣服,在下面闪闪跳动,神圣异常。
阴差们见到那个字,吓得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急忙四下散开,连声道:“原来是天帝下了印的人!得罪得罪!小哥千万莫怪!”
说罢大约是怕他发作,眨眼就跑得没影了,只留下禹司凤茫然地看着胸口那个闪烁的金字,不一会便金光退去,恢复如常。
是天帝下的印?那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天帝安排的?
他懵懂地朝前走动,阴差们都知道他身上有天帝的印,谁也不来招惹他,由着他到处乱走。禹司凤本想回到邑都的那栋宫殿里,但自己如今不能隐形,人家都能见到他,此行也无法实现了。他回头走了一会,想找出阴间的出口,忽见前方雾气蒙蒙,有一只狐狸破雾而来,甚是神气活现。
禹司凤惊道:“紫狐!”
那狐狸浑身紫色皮毛犹如锦缎一般,十分漂亮,听到禹司凤叫她,大耳朵一晃,赶紧回头,见到不远处的禹司凤,她的眼睛顿时亮了,随即忽又黯然下来,尾巴甩了两下,哭哭啼啼地扑上来,爪子巴着他的衣服,鼻涕眼泪一股脑都抹在他身上。
“司凤司凤!你也死了?!不会吧!”她尖尖的嘴巴不住颤抖,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禹司凤急道:“你死了?”
紫狐含着眼泪点头,喃喃道:“没死怎么来这里啊。你自己死没死都不晓得吗?”
禹司凤啼笑皆非,问了一句:“我死了?”
紫狐满头黑线地从他身上跳下去,一晃眼,就变成了个紫衣的美人,抹着眼泪叹道:“你比我好一些,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才叫凄惨。”
禹司凤低声道:“你……怎么会死……”
她揉了揉眼睛,道:“死都死了,还说这些干嘛。走啦,正好我一个人无聊的很,有你在这里陪着心里舒坦多了。就盼璇玑知道了别吃醋。”
禹司凤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死了,无支祁他们一定十分难过……”那些人的脾气他很清楚,紫狐一死,只怕压抑的暴戾情绪再也憋不住,说不定便要闹得不可开交。
他转身便走,紫狐赶紧追上去叫道:“哎!你去哪里?不是要过邑都吗?”
他摇头道:“我回去阻止他们!去得迟了,只怕他们要闹出大事来!”
紫狐使劲缠住他,急道:“你都死啦,还烦那么多干嘛!死后万事都成空,这话你都没听过?”
禹司凤再一次感到哭笑不得,叹道:“我没死……只是不知为何来到这里。”
“是哦是哦!”紫狐根本不相信,“那我也没死,只是莫名其妙就跑到阴间来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七章 诸神降临(四)
禹司凤见她不像是说笑,这才真正相信她是真的死了,一时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慨,竟不知该说什么。
紫狐说道:“咱们这一行人,踌躇满志跑来天界,原本就做好了一起死的准备。你我不过是死在了前面,也算不得什么。回头大家在地府相逢,又是一场热闹。”
这话本来是柳意欢在她尸首前说的,彼时她魂魄不散,还依恋在无支祁身边不肯离去,直到柳意欢说了这一番话,她才释然,幽幽来到地府。
禹司凤见识过那些阴差的厉害,压根就是蛮不讲理。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阴差们做的就是这一行,管他什么枭雄元首,神仙妖精,死了之后回归地府都是众生平等。一旦灌下忘川水,带去殿上由各判官审问生前明细,施以惩罚,抑或者立即投入轮回,福泽各不相同,谁也不能例外。紫狐运气好,黄泉路上没遇着阴差,倘若被阴差捉住,就算再来十个无支祁,她也会记不得前尘往事。
见她要往前走,禹司凤忙道:“等等,你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的。那忘川水喝过,投入轮回,来生便是另外一人了,地府中又谈何相见热闹?”
紫狐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做妖也好做鬼也好,总得留着些希望才活得痛快。说不定我便有那等运气,能留在邑都等他们。邑都不是也有不愿轮回的老鬼吗?”
禹司凤本想提醒她,他们一行擅自去了昆仑山,那是罪无可恕的罪行,十有八九要打入无间地狱,她想留在邑都,根本是痴心妄想。但见到她无辜的表情,这等残忍的事实又说不出来了。
他抓住紫狐的袖子,温言道:“我送你去邑都。”
紫狐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一如亲昵的姐妹。禹司凤想起曾被她用媚术所惑的往事,不由微微发窘,转念想到她人已死,加上一路行来,众人早已情谊非同一般,于是也不去在意,柔声道:“你自己也说了死后万事都成空,却总念着大家一起来地府陪你玩,岂不是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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