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栖霜原本乃是上清一脉,遵循本心一道的修者,这一脉与魔门多有相似,同样从心行事,少有条框限制,并不在意旁人眼光,却又不尽相同。譬如魔门修者若心中不快,可以肆意诛戮旁人,而玄门之中则少有此类。
叶情自不会往玄门方向教导,只混淆了两脉之间的不同,常常以不那么激进的魔门理念来引导两人。栖霜被引着更偏向魔门的路子,但她记忆并不完全失却,心中隐隐有些抵触。
譬如栖霜对魔门屠杀是否有损阴德之时,叶情借讲授道经之机,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想要修行要得长生,要渡过三灾九劫。凡人一世,不论是遇见山洪地动,都容易妄送性命。天道眼中,人族不过土鸡瓦狗,刍狗斩了旁的刍狗,哪里能劳动天道给你记上一笔?”
“弱肉强食,天地至理。何必拘泥于此。”
栖霜年纪小,纵然洗练去昆仑上清宝录的法力,转修了清宁真人所遗《非恒道经》,也费不了多长时日。虽然修习的功法并不相同,但道法相通,叶情身为八劫至尊,高屋建瓴,对两人修行指点信手拈来,鞭辟入里,时常以二人对比,指点二人切磋。
日子一日日过去。栖霜越感无趣,虽然她那日称,将血海宗当成了家,但大多还是因为叶情的缘故,心中多少对血海宗有些疏离。
血海宗门中弟子行事性子都与她大相径庭,昆仑和血海宗原本也不算势同水火,但多少是相互看不惯的。如今这些魔门弟子待她也多只是面上客气,鄙夷、妒忌、漠然各种兼有之。
到了最后,栖霜反倒对同窗连缺多了好感,至少这人是心眼直,没那么多鬼域伎俩。加之两人常常切磋,起先虽然因为水栖霜失却记忆,手段少了许多,常常落败,但时日久了,两人却是各有胜负。
两人同为这一代之中天骄,骨子里都有傲气,并不服许多人。棋逢对手,却是惺惺相惜。连缺纵然不看在叶情的颜面上,对栖霜这个小师娘也多了几分敬意。
数日功夫,她彻底稳固在藏象境,又补了许多落下的东西,只待水磨功夫破境贤人。
这日,叶情正授课,便听闻龙宫使节送了拜帖前来,叮嘱了两人一番,便自出去。
他走后,连缺说了声,便自也离开了,只有水栖霜还留在恒道轩偏厅之中回顾神通术法。她原本道基之中凝炼的神通中正平和,叶情所授的却是偏阴邪一流,想融入道基,让几门神通彼此不排斥还颇需费一番功夫。
栖霜构思了好几个平衡神通的符箓金种,因为失忆,她的思路天马行空,不受经验的拘束。但常识实在丢了太多,根基也不是片刻之内就能补全了,并不知能不能真正使用,还思索等了叶情回来,在讨论参谋。
正沉思之际,外间忽然传来隐约风雷之声,似有人斗法。她不以为意,恒道轩是宗主所辖,叶情喜欢清净,并不遣人守卫,但何人敢再此地撒野?
她脑中计算,在纸上比划着,门轰然中开,有个贤人径直破门而入,他身上浴血,形状骇人。栖霜抬眸看了这人一眼,神智险些为人所夺。
竟真有人敢来恒道轩闹事?
栖霜心中念头一闪而逝,霜华仙剑剑光化丝,将这人术法一一挡住。但她修为终究不及此人,每每都被这人术法震得肺腑生疼,那人出手狠辣,但是并没下杀手,反而想制住她一般,低声道:“夫人,得罪了。”
这厮竟想把她当成人质。
藏象至贤人虽是水磨功夫,但跨入道境,脱胎换骨,便可说是陆地神仙。而突破藏象与道境之间的桎梏之时,便跨入道境之时天道会降下一方法则秘境,供修者参悟。
可以说不啻于是修行者的鲤鱼跃龙门。
栖霜原本抵抗就有些吃力,不想此人竟又拿出一方羽人灯盏——这是一件攻防颇佳的魔宝,还有凝神静气之效,但却不该在此人手里。
她前些日子心神不宁,叶情便取了此物送给她了。这人是偷了血海宗的宝物,故而才这般形容狼狈。 她分心之下,险些为那贤人所趁。
她咬了咬牙,想要开启问道居之中的阵法,那贤人也知道血海宗步步危险,并不令她有见缝插针的间隙。
栖霜隐约明白这人想抓她的缘故了——分量重,且修为低微,还近在咫尺,挟持了她很容易逃出去。
想通了此节,她一面躲闪还击,一面劝道:“你将偷来之物放回去,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句话立刻激怒了那偷盗者。
“偷来的东西……哈哈,这本就是我门中之物,只是被魔头抢夺来了,便成了你等之物了吗?”
他气愤之时,下手比先前还要狠辣上几分。水栖霜暗暗叫苦,却只见一道乌光直射进那贤人的心口里。
却是连缺满面漠然地出现,却是他去而复返,启了阵法,直射杀了此人:“追捕小贼失手,师娘受惊了。”
水栖霜冷汗涔涔,扶着几案跌坐在地,她望着那盏羽人宫灯出神,问道:“这是……”
却听连缺道:“琅商门余孽。当年被并入血海宗便心有不甘,伺机作乱罢了。”
水栖霜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起叶情弱肉强食之论,望着那人的尸体,一时心底有些发寒。
“只是……”
那人或许是罪不至死的。连缺的处理方式太粗暴,也太狠厉了。水栖霜不喜欢这种处理方式,她隐约觉得,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第53章 争辩
霜华轻声啼鸣, 栖霜与它心神相连, 感到剑灵义愤,她不禁握紧了掌中仙剑,那贤人鲜血已流淌她脚下,她忽然觉得无可自抑的茫然和几乎不自知的愤懑。
修行是为了什么?
执剑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将更多的人踩在脚下吗?
她俯下身, 只见羽人灯盏从那位贤人掌中滑落,血花溅在手背上,犹温热, 她的掌心却是冰凉的。
连缺面色木然, 抱剑胸前, 一团赤炎陡然自水栖霜脚下升起,因为控制得当的缘故,正将她脚下血迹焚除,却并未伤及她分毫。
但当火焰燃到那贤人的尸体上之时,一层寒霜陡然覆在那贤人躯壳上,正阻挡住火焰的侵袭。水栖霜再控制不住怒意, 她质问连缺道:“你做什么?”
连缺木然道:“脏了恒道轩的地。”
“水……,你让开。”
霜华仙剑一横, 连缺不自觉出剑, 两人竟直动起手来。连缺并没有同她动手的打算, 但霜华仙剑攻势太强,两人也不似切磋还要留手,点到即止,渐渐拼出了真火。
追捕这贤人的弟子闻见响动, 循声而来,便见两人术法横飞,剑气纵横,打得不可开交。但一个是叶情的入室真传,一个是叶情道侣,这两人身份均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一时竟僵怔在那儿,也不敢上前将两人分开。
直到惊动了叶情。
叶情见完东海龙宫的使者,回来便见着两人倔着交手,冰火元力交织,一时冰寒刺骨,一时火热灼人。水栖霜的发辫被连缺削得散乱,小腹和左肋各中了一剑,她倒也不甘示弱,连缺的左颊上一道血痕骇人,肩胛、腕上和膝上的伤流血不止。
一群执法弟子围在底下,既不上前帮忙,又在那儿吵吵闹闹,简直跟看戏没什么两样。
叶情负手而立,身形高大傲岸,面色却阴沉。
他冷哼了一声。
众弟子听得哼声,见他归来,连连请安问好。叶情扫了众人一眼,双目微眯,目光凌厉,慢条斯理道:“杵在这儿看戏么?”
众人噤若寒蝉,正斗法的两人只觉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道将两人制住,随后轻易将两人分开。
“师尊。”连缺见了来人,单膝而跪。水栖霜心中有气,并不理他。一眼望去,在场站立着的唯有她和叶情而已。
“啪——”叶情一巴掌扇在连缺面上,神色冷然。清脆的巴掌声吓得众人一惊,叶情平素几乎没斥责过这弟子一句,今日当着这么多人抬手便是一巴掌,可见是气急了。众人更不敢说话,只小心翼翼缩着脑袋,不敢引起叶情注意,唯恐叶情的怒火便发泄到了自个儿身上。
水栖霜一愣,她倒是不怕,只是觉得叶情这一巴掌打得有些不讲道理,连青红皂白都没问,径直就罚了连缺,但心中也是微暖。
叶情又扬了手,动作却被栖霜止住。叶情目光一柔,放下了手,顺势环住水栖霜的腰,法力在她体内流转了一圈,将连缺留下的剑气祛除了,伤口不药而愈。
叶情瞥了一眼地上的死尸和一众执法弟子,抬手一指那贤人的尸体:“收拾了,滚出去。缉拿小贼不利,自去刑律司领罚。”
叶情积威甚重,纵然在场的弟子若论修为,放出去也足以胜任一方小宗门掌教,在他面前却是大气儿也不敢喘的。一听他放人,众人如蒙大赦,连一向惧如妖鬼的刑律司听在耳中,也如闻天籁,并不敢争辩。连忙收拾了,须臾之间,便退了出去,只恐退晚了片刻,碍了叶情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