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成若无其事的往回走,姬青事实上心急如焚。他一边焦急地查看着走过的街面上是否有犀角印,一边在脑海中疯狂地思考着丢失犀角印的后果。
他真是太大意了,燕丹随身携带着另外那枚犀角印,本就是傻到透顶的行为,但那至少也是为了留得日后表明身份的凭证。他的这枚犀角印除了会带给他无穷的后患外,根本就毫无用处!他早就应该把这犀角印磨平印鉴,彻底销毁的。
只是一直他都下不了手,总觉得这是最后能够证明自己还是姬青的物事,可以随时随地提醒自己究竟姓甚名谁。若是毁去了,就好像是连自己的本心都摧毁了一般。
姬青转过一个街角,一眼就看到了有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卓立在墙角下,来回观看着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等着谁。而姬青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中像是握着什么东西,而指缝外垂下的赤色丝绦的结式,正是他无比眼熟的祥云结。
身体先于大脑的反应,姬青快步地走了过去,却那少年转回头看向他的那一刹那,看清楚了少年的长相,立刻如坠冰窖。
这少年只穿着一袭看起来不起眼的宽袖绿袍明纬深衣,眉目如画,身形挺拔得如同雨后隽秀的修竹。
姬青很早之前就在大殿上见过他,那时还是孩童的他就已经为秦国立下大功被奉为上卿。在万众瞩目之下侃侃而谈。而之后的他,甘愿成为大公子扶苏的伴读,低调地成为了扶苏的影子,却依旧让人不能小觑。
这时两人已经对上了视线,姬青此时想要掉头就走,也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对方行了一礼,算是打了招呼。
“燕太子行迹匆匆,可是丢了东西?”
那少年也同样施了一礼,勾唇高深莫测地朝他笑了笑。
姬青此时已经缓过神来,淡定地点头道:“是一枚犀角印,那是孤堂弟之物。”
“吾确是拾到一枚犀角印。燕太子与堂弟的关系真令人羡燕。”绿袍少年摊开手心,在他如玉的手掌中,那枚酒红色的犀角印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姬青被他意有所指的话语说得眉头一跳,但还是保持了镇定,毕竟没有人见过第二枚这样的犀角印。姬青笑得落落大方,说道:“孤离蓟城之时堂弟尚幼,不忍分离,遂以此物相伴,孤曾许下诺言,归蓟之日,便是归还此物之时。”
他不知道当年他随燕丹离去时,燕丹是如何做手脚掩盖他的消失,但他相信对方谋划多时,定会处理好其中破绽。只是姬青说到尚幼之时,想起自己和燕丹离开蓟城的年龄,大概就和眼前这少年被奉为上卿的岁数差不多。
果然人与人就是不同的。
内心苦笑连连,姬青从这少年手中收回那枚犀角印,想着多说多错,便郑重其事地向其道了谢,就转身离去。
绿袍少年看着燕太子微微有些惶然的脚步,有趣地眯起了眼睛。那枚犀角印恐怕另有内情,他要不要抽空查一查呢?
正思索间,绿袍少年却感觉到有两道视线落到了他身上,还有讨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咦咦咦?那个……不会是少年时的老板啊!我的天!长得好正太!”
“你小点声!被发现就不好了!话说,那枚犀角印是亚犀种群的古红色犀角吧!天!亚犀犀牛据说在汉代就已经在中原绝迹了,之后在地球上彻底灭绝。连乾隆皇帝都没看到过真正的亚犀犀牛。明清时代的犀角制品儿乎全是染色仿古做出来的颜色!天啊……”
“……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比我的还要大?”
少年皱了皱眉,觉得两人的口音不似其他六国人士,而且说的话胡言乱语。待他回过头看去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找到说话之人。
少年暗暗握拳,看来咸阳的城防是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姬青心情忐忑地回到质子府,把失而复得的那枚犀角印锁在了床头的柜子里,不再随身携带。
不久,秦王政有关于他请求归燕的回复也下来了,其与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
姬青脸色铁青,秦王政压根就没打算答应他的请求,说什么如果偏西的太阳再回到正中来,天上降下谷子,乌鸦变白头,马生出角,厨门的木雕人像生出肉脚,才让他归燕。这五件事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说他此生再无可能回归故土。
巨大的打击让姬青一连许多天都没有提起精神出门,直到第五天的晚上,他才想起自己多日未去过林记粥铺了。
心里想着他既然永远回不了燕地,那么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若是一直像这样被圈养在咸阳,他也总不可能不成亲吧?他选不起眼的林女为妻,说不定秦王政还会安心不少。
只是这样聊以安慰的想法,连姬青自己都有点受不了自己的胸无大志。
不过,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是个被囚禁的质子,不是吗?
姬青情绪非常低落,但却完全没料到,他只不过是五日没有来林记粥铺,迎接他的却是门板上的一张封条。
这是怎么回事?姬青慌忙询问着左右的邻居,却被告知林记是两日前被查封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而林女则是被当成燕国间谍抓走,不管是否属实,也肯定是再也回不来了。
姬青如遭雷击,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刑罚一向以严苛残忍著称,就连商鞅自己也被车裂而死,更遑论是叛国罪了。姬青央求一直跟着他的那两名侍卫打探下消息,而其中一名侍卫却对他高深莫测地笑笑,暗示他别搅合这趟浑水。
这是……秦王政在对他上书请求归燕的不满吗?
一种刻骨的无力感充斥了姬青的全身,他几乎不知道是如何走回质子府的。
独自在院中呆立了许久,他想遍了各种可以能够求到的门路,都觉得救出林女的希望渺茫。
不管是谁求情,只要秦王政想要林女死,也不过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姬青在空荡荡的质子府漫无目的地游逛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下人们居住的偏院,他忽然间很想见燕丹。是的,燕丹也喜欢林女,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满腔的兴奋,却在他推开木门的时候,变得冰凉一片。
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许久不见的燕丹,正躺在血泊之中,他的下腹被插着一柄锋利的匕首。他甚至都没能爬到榻上,更没有力气自己处理伤口。他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居然还消醒着,他听见姬青推门而入,甚至还睁开了双目,眼中清楚地写满了惊喜。
“天……怎么不喊人?”姬青慌忙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他止血。
“莫……声张。”燕丹轻咳了几下,唇边溢出一道鲜血。姬青一怔,知道燕丹受伤之事并不简单,否则他早就叫人来救命了。
这人怎么能这样?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死?若是不自己心血来潮地来看他,他是不是就要独自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燕丹下腹上的伤口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再加上已经过了最佳施救时间,姬青知道若是他拔掉这柄匕首,那么燕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事实上,他此时还能清醒地睁开眼晴,就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姬青在房中找到了一壶不知道多久以前的清水,把燕丹的头抬了起来,喂了他几口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了燕丹的脸上,姬青不忍看到那上面沾染的鲜血,用衣袖沾了剩余的水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渍。
燕丹脸上一直以来用来掩饰的草汁也随之被擦掉,露出了一张和姬青很相似、却又无比削瘦羸弱青白的脸容。
姬青心中大拗,哀声低问道:“这……究竟出了何事?”
燕丹勉强地笑了笑,叹气道:“是吾连累了林女……”
“明矶!汝是间谍?”姬青震惊!同时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瞬间融会贯通。怪不得燕丹自甘为奴,怪不得他很快就学会咸阳口音,怪不得他鲜少出现,怪不得他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原来他交换身份,不是为了让自己为他抵挡屈辱,而是侍从的身份可以更好地打探消息而已!
“为何不跟吾明言?”姬青感到又欣慰又痛心,欣慰的是太子堂兄果然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而痛心的是自己居然一点忙都帮不上。
燕丹扯出一个笑容,低语道:“琅轩,让汝离蓟,就已是……对汝不住。况且汝顶替吾身份……咳咳……秦国上下都着眼于汝,万不可……有一丝一毫错处。”
姬青猛然一震,想到自己这些时日做的一些傻事。流连于林记粥铺、擅自上书请求归燕、丢了犀角印还被少年上卿所捡到……
姬青搂着燕丹的双手都在颤抖,泣声道:“都是吾的错……都是吾的错……”
“莫哭……琅轩,秦法曰,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汝归燕后,可寻一勇士,当朝刺秦王政,此乃绝佳时机……只要秦王政一死……大秦无主……燕国之围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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