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的错。
马芬知道。
他已经按照父亲嘱咐,亲自组织人手绘好了阵法,并依靠自己极高的神恩发动起来。
当金色的光亮起的时候,马芬确定自己的内心是极为平静的。他知道自己已经接受了父亲的话,无须同情即将被捕获然后大卸八块的独眼巨人——那是侵犯他们领地的家伙。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支撑阵法到完成,然后挖下巨人的眼睛。
但是就在阵法发动不久后,天边就出现了一片黑影。
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不显眼的点,但很快它就逼近了,如同巨龙般挟着飓风出现,瞬间冲入了法阵,不顾“明光之裁决”的威力,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将他们的猎物给抢走了。
是的,这不是他的错。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马芬,阵法的主持者,在看到那只长着漆黑双翼怪物出现的刹那,直接念错了两个词,导致了法阵的崩溃与失效。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那无可抗拒的外力之下,直接被迫中断了施法——然后遭到了反噬,伤得不轻。
“追上它!”
父亲怒吼,命令所有人去做。
他也听从了——虽然这不是父亲的意愿。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施展了短程传送魔法。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个。
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只忠实于大脑最直接的指令。
他想要追上去,追上它——不,应该是她。
虽然样子和印象里最初的相逢有了很大的差别,体型似乎更加巨大,但他知道,那就是她,是可可。
可可回来了。
她怎么会来这里?为什么又突然带着猎物离开,看也没看他一眼?
是没看到吗?
啊,大概,对比那样的体型来说,他实在是太渺小了。
他一定要追上去,告诉她马芬在这里。
为什么呢?
是因为约定吗?
是了,他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找到她,不然就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为何只要想到她,心里就想燃起了一团火焰,烫得让他整个人都像缩起来?
为何只要看到她,脑中就像失去了应有的控制,只想着追上去,然后捉住她?
可她飞得太快了,快到让他绝望。三次传送之后,她的身影终于还是彻底消失——就好像她的出现从来都只是一个幻想那般。
寂静如死的森林里,只有雨落的声音、树木的低语清晰可闻,连同他空落落的心跳。
再没有其他任何存在。
远超身体负荷的施法,外加先前反噬,终于让他重重滑倒。
他仰面躺在泥水里,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雨哗啦啦地下着,比课间的走廊更加嘈杂。落在脸上刺得有些疼,不,是真的疼,疼得他咧开了嘴。
带着泥点的雨落在嘴里,带着涩意与腥气。
全身上下哪里都是冷的,只有脸颊因为疼痛和血液般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汩汩流下,带着残存的一丝温暖。
但那样的热气很快就散去了。
——都是幻觉吧?
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眼前开始发暗。
其实刚才看见的也不一定是她吧……
“你在干嘛?”
眼前一暗,湛蓝的眼眸忽然对上他的,突兀得就像骤然到来的晴天,明媚得让他几乎呼吸停止。
他呆呆地望着她,感觉像是突然坠入一个突如其来的梦境。
黑发的魔王好奇地蹲在他身边,已然恢复了人形。
发丝长长地垂下,蜿蜒粘在他脸颊上,又湿又冷。还痒,真实得不容否认。
原本空落落的心,突然被陌生的、无法分辨的情绪填满。
他恨不能立刻一把将她的头发揪住,甩到一旁去。然后冲她吼,让她滚,从他的生活中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冲他笑,不要再和他说话,不要再让他为难——心乱如麻却又不想去接近答案:
其实捕猎巨人失败了他很高兴。
其实他现在对那个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的食物契约一点也不排斥。
其实他已经看到她魔物的样子也不觉得害怕了——虽然他更喜欢她人类的模样,只是因为那样才能更好揣摩到她的情绪。
此刻她看起来很好奇,就像是孩子看到路边垂死的虫子那种好奇。也许是因为一时的想法,也许是善心,也许是恶意,就停下来,拨一拨那落在泥浆里的翅膀。
“你为什么张着嘴?”她问,“雨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她的关注点总是那么奇怪。
他疲惫地笑笑,早已习惯。
得不到回答,魔王也仰脸,像他那样努力张了张嘴,砸吧了两下。
“不好吃。”她得出了结论。
傻子。人类少年想,这真的是傻子,所以才会被关在那种地方这么久吧?
“所以你不要吃了。”状似天真如少女的魔物皱眉,“一点都不好吃的。这个我有经验,在实在饿狠了的时候,可以把灰尘沾水混在一起,做成好看的形状,也比这个强。但是说真的,这种原料不管加多少调料,都没有食物的香气,一点都不好吃。又干又涩。还是要配合可可粉,烧热了才好吃。”
说着她笑了,濡湿了的睫毛衬得眼眸格外明亮,哪怕这样糟糕的雨夜也无法掩去那样的光彩。漂亮得简直该死……却也让他欢喜无比。
不,他哪来的资格嘲笑她?明明他也是个傻子。
傻到明明知道她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却还是一头栽了进去。莫名其妙地。
“走吧,”她不由分说,拖他起来,“来,我带你去找好吃的。”
他却已经动不了了。
“不去。”身下的血还在汩汩地流着。
“这可不行。”可可说,“哪怕你很强,也很难像我一样从魔网获得能量,这样下去会死的。”
死了也好。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至少如果去死的话就没有痛苦和纠结了。
“你说话呀?”可可无奈。
马芬不语。
“说不说话?”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但却听不出来一丁点愤怒。
“不说话?那我动手了。”
腋下一紧。他被拽入她的怀抱。
雨水冰凉,世界黑暗,然而她的怀抱却是那么暖,暖的他整个心都仿佛烫了起来,缩成一团,颤抖不止。
这并不是第一次她那么接近他,却是她第一次像个人类那般拥抱他。不再是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而是完全贴合的亲密。
“咕嘟。”耳边响起毫不浪漫的口水吞咽声。
明明应该是打破他所有的幻想。
但为何他这么高兴?简直和疯了一样。对,他就是疯了。
“咦,你怎么笑了?愿意吃东西了吗?”
“不……我觉得你比较好吃。”
湿濡的眼眸,湿漉的脸颊,还有湿润的唇。
“唔……”她看起来为难极了,琢磨了半天,“不就是想吃么?看在你陪我这么久的份上……来,给你。”
她侧过脸,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和柔软濡湿的脸颊,看起来可口极了。
“蠢货。”他摸上她的脸颊,“笨蛋。”
“什么?”她皱眉。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懂。
你并不了解人类,也从不曾了解我。
你不知道我曾想做的自以为正义的事,也不知道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你的脸色看着很差,怎么了?”
“我想,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他呢喃。
“什么?”
“非常重要的事……”
“啊……”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也安静了下来,只是望着他,神情里有些疑惑,又有些预感到了什么的不安。
他不再说话,只是回望她,皮肤苍白至透明,在雨里那样脆弱的神情仿佛随时会像水晶那般碎成一地。
美丽得实在是让她欢喜极了。恨不能扑上去整个吞下去,最好不要嚼——因为那样会伤害到他。
虽然不明白,但可可分明知道,这样的美应当是人类中的瑰宝——脆弱而又坚韧,像是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我遇到了一个让我非常烦恼的人。”
“哦?要我帮你吃掉吗?”
“……”
“啊?你说什么?”
“可可,过来一点。”
她依言靠近了些。
然而先是耳朵上一疼,还没等她抗议,那啃啮就很快变得温柔。
轻微的血腥和疼痛混合在一起,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呢喃。
“我喜欢你。”他说,“我喜欢你。”
“可可,我喜欢你……”
——虽然喜欢你远比让我去死更痛苦。
因为那意味着我也许早就背弃了自己所坚信的和所想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