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被象罔的百杆竹筷射中,鲜血一股股飞溅而出,他身子摇摇晃晃,却半晌都不倒,手哆哆嗦嗦地抬起,象罔吓得往后急退,又扔出一根竹筷,射向雨师的咽喉。
少昊身影急闪,挡开象罔的竹筷,救下诺奈,抱着他逃离了战场。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早就让你离开,为什么不撤离?我这就带你回高辛。”
诺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想要做什么。
少昊查探过他的伤势后,发现他全身经脉俱断,已经来不及施救,悲痛地问:“诺奈,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我帮你做吗?”
诺奈听而不闻,眼睛一直看着天空,天空高原辽阔,湛蓝澄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五彩斑斓的蛾子,三三两两,在蓝天下掠过,犹如一朵朵盛开的鲜花,飘舞在空中。
他抬起的手,努力了好几次,终于颤颤巍巍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将面具扔到一旁,把自己丑陋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十几年间,好几次,云桑从他身边走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悲伤与愤怒交杂,似乎在问他:“你是谁?你是许诺过保护我的诺奈,还是来祸乱神农的雨师赤松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能躲藏在黑暗的面具下,避开她的双眸,如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的心没有变!他不需要戴着面具,见她!
诺奈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蓝天,一只只彩蛾围聚而来,越聚越多,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犹如春临大地,一朵朵美丽的花朵盛开在他身周,还有几只美丽的蛾子竟然飞落到了他的指尖,诺奈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蛾子。
仍然记得,几百年前,凹晶池畔初相逢,她无拘无束的笑靥搅动了一池春水,也惊动了他的心;凸碧山上,她芳姿俏立,慧心独具,令他惊艳倾慕,甚至隐隐的痛心,知音难遇,可她竟然已经是少昊的未婚妻。
世人的唾骂,战场上的血腥,多少个寂寞痛苦的夜晚,支撑着他的唯一力量就是云桑凹晶池畔的笑声,凸碧山上的倩影。
他是多么想看到她,多么想再看她一笑,可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都躲在面具后,不敢看她一眼。
云桑,我现在能看你了,只想再看你一眼!最后一眼!
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你现在一定还在轩辕山,那个名满天下的轩辕青阳是个好男儿,只希望他以后能好好待你。
云桑,我不能再为你建水凹石凸的一个家了,又失信于你了。我此生给你许过的诺言,似乎都没做到,可是,那个和你相逢在凹晶池畔、凸碧山下的男子并没有辜负你。
一只只蛾子飞向诺奈,停留在他的手上、胸上、颊旁,翅膀急促地扇动,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可是,诺奈看不懂,他只能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它们。
最终,他满怀遗憾,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手猛地坠下,双眸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凝视着那些美丽的蛾子。
成千上万只彩蛾,萦绕着诺奈,翩跹飞舞,犹如春离大地,落花漫天。
宣山顶上。
自从战争开始,云桑就强撑着,爬到桑树上,凝望着东方。四周全是各种颜色的蛾子,一团团、一层层犹如彩色的锦缎,铺天盖地,遮云蔽日。
云桑在等候。
等着战役的可能胜利,和诺奈的死亡。如果神农战胜,作为高辛的卧底,他应该会作乱。她已经下令给蚩尤,杀了他。
等着战役的可能失败,和诺奈的活着。如果神农失败,他的任务完成,应该会离去。
不管何种结果,她都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战役失败,神农国亡,她作为长王姬,无颜苟活,只能以身殉国;战役胜利,诺奈被杀,她作为亲口下令杀他的人,也不可能独活,她要追随他而去。
可是,她从来没想到,她等来的消息是:神农失败,诺奈死亡。
诺奈,你为什么不离开?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为什么不回高辛?
隔着千里,与诺奈最后凝视着蛾子的温柔、缱绻的双眸对视,云桑明白了诺奈想要告诉她的一切,可是诺奈却无法听到她想要告诉他的一切。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会仔仔细细把这么多年的相思都告诉你。
当诺奈的心脏停止跳动,手重重落下时,一只只蛾子惊飞而起,一片片,一朵朵,绕着诺奈翩跹,如漫天飞舞的哀伤落花。云桑身周的彩蛾也骤然而起,疾掠轻翔,犹如彩云散、锦缎裂。
云桑珠泪簌簌而落,唇边却绽放出最娇美、最温柔的笑颜。
诺奈,我来了,我马上就来了,等等我!
云桑把最后的灵力化作火球,烈火从桑树的根部开始,从下而上,熊熊燃烧起来,很快,整株桑树就化作了一朵蘑菇形状的巨大火把。
云桑一身白衣,站在烈火中央,身姿翩然,不染尘埃。
那么巨大耀眼的火焰,带着神农王族生命化作的灵气,冲天而起,即使远隔千里,依旧看得到。
这世间还有谁能有如此纯正的神农王族灵气?
原来这就是诺奈宁肯战死沙场,也不肯回高辛的原因。
少昊扶着诺奈的身子,把他的头抬起,让他依旧睁着的双眼看向缤纷绚烂的天际流火,那一朵朵犹如流行一般滑过天际的烟火是为他而燃。
“诺奈,看到了吗?云桑怕你孤单,来找你了。”
宣山上,火越烧越旺,红光漫天,紫焰流离,犹如一场盛世烟火。云桑全身都已经烧着,发出如白色山茶花般皎洁的白光。
她焚心炙骨,痛楚难耐。
在一片白光中,云桑看到了诺奈,他一身锦衣,款款走向她,文采风流,儒雅卓异,犹如他们在玉山上,凹晶池畔、凸碧山下初相逢时。
恍恍惚惚中,云桑忘记了烈焰焚身的痛楚,漫天流光、彩焰腾飞,好似是他们婚礼的焰火。天地间纸醉金迷,五彩缤纷,欢天喜地,好似全天下都在为他们庆祝。她又喜又嗔:“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几日几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生怕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说你不会来迎娶我了,让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
诺奈但笑不语,伸出双手,温柔地抱住了她。
云桑依偎着诺奈,喃喃说:“你答应要为我建造一潭凹晶池,一座凸碧山,比玉山上的更美,更精巧……”
云桑的俏丽身影被火舌吞没,消失不见。
火焰越烧越烈,漫天紫光,摇曳绚烂,红焰团团坠落,犹如落花,缤纷凄迷。
云桑最后的生命之灵消失了。
断断续续的厮杀声仍在一阵又一阵传来,大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
少昊的手掌轻轻抚过,慢慢地合拢了诺奈的眼睛,将一天一地的鲜血纷争关闭在了诺奈的眼睛之外。
他们的世界再不需要看到这些了,而他依旧需要在鲜血中走下去。
最后一个他年少时的朋友走了,是他亲手送走的。阿珩说他是世间最无情的人,何尝说错?他当年正因为知道诺奈对云桑的深情和愧疚,才以帮助神农为名,要求他去神农卧底,这难道不是一种利用?当他忧虑如何瞒过蚩尤时,诺奈主动提出毒毁容貌、自残身体,他可有丝毫反对?诺奈的死没有他的责任吗?难道只有黄帝为了天下,不择手段吗?难道不是他一步步设计着黄帝和蚩尤的对决吗?难道阿珩和蚩尤被逼到今日,不是他和黄帝合力而为吗?
阿珩在前面飞奔,不分辨方向,不分辨远近,依照着心底的本能,飞速地逃跑。
蚩尤在后面苦追。
随着阿珩的跑动,河流干涸,大地枯裂,树木凋零,走兽哀嗥,整个天地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炉,千里赤地,万里干涸。
百姓们恐惧地哭嚷着、叫骂着:“恶魔来了,杀死恶魔,杀死恶魔!”纷纷用箭射她,用刀掷她,用剑刺她,用石头扔她,想把阿珩驱赶走。
阿珩缩着身子,抱着头,哀哀惨叫,四处躲避,明明她的力量可以杀死所有人,她却不肯回击,只是边叫边逃。
蚩尤心如刀割,眼中都是泪,她为了终止战争,给他们安宁,不惜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化身为魔,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叫嚷着要杀了她。他一边不停地打开所有攻击阿珩的人,一边不停地叫着:“阿珩。”
阿珩听到他的声音时,总会心中一痛,茫然地停住脚步,回身盯着他,似乎渴望着靠近他。可等他一走进,她就又用力挥舞着双臂,一边阻止着他接近,一边哭嚎着后退,转身飞奔逃走。
阿珩越跑速度越快,越跑温度越高,她跑进了连绵的大山中,被眼前的景致一震,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白色的祭台,绿色的竹楼,绯红的桃花……周围的景致给她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她竟然不愿意再离去,似乎就想待在这里,就想在这里休憩。
可是,干旱降临,一切都在被她毁灭,她仰天哭号,不要,不要!她舍不得离开,更舍不得毁灭了它们,只能痛苦地后退、远离。
“阿珩,没事的,过来。”蚩尤割破了双手的手腕,鲜血汩汩而落,流入土地,护佑住九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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