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胸膛,被她枕着。
而垂头望着她的苏阅棠,正像她能回忆起来的一样,用眼神狠狠怪责她。
她想解释说:“对不起啊……我太笨了,实在围棋看不懂围棋。有点困,容我睡十分钟,养养精神,一会儿再看,好吗……”
井昀下意识去摸按方才右下腹疼的地方,手硌了一下。
是那块苏阅棠给的怀表。
奇怪,现在又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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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昀觉得,她应该是真的睡着了,否则她所处的环境怎会这样奇怪?
周遭黑漆漆的,让她想起第一次在梦里见到“棋仙”的情景。
忽而,汪鸣才和林教练竟都出现在不远处,他们也晕头转向地四处张望。
林教练还拿着匕首,生怕再见不到,大声喊道:“这是哪里?维维?维维你还在吗?”
不知何时,姜维冲了上来,劝道:“舅舅!算我求您,您放下刀,不要伤害汪教练!”
林教练且不理汪鸣才,惊喜地望着外甥。抬手想要抚摸他的头顶,却一片虚无,他的手掌穿过姜维的身体,什么都碰不到。
“怎么会……”林教练呆愣,摇晃着瘫倒。
姜维跟着跪下来说:“舅舅,我已经死了……您何苦再为我伤害别人?如果您真的杀了汪教练,您要坐牢……没人照顾您,我走得更不安心。”
林教练哭哭笑笑,道:“是,我杀他,我会进监狱,会坐牢,可是你呢,你死得冤枉,谁来负责?”
井昀想走上前去,耳旁传来一声咳嗽,苏阅棠从阴影里缓缓现身,拉她的手腕:“等一等。”
“你……”此刻,见到他,井昀说不出来的鼻酸。
一路以来,她一直是害怕的,又怕又急。
她想过找他。但苏总是苏总,梦中的苏阅棠是梦中的苏阅棠,和之前一样,她一再警告自己不可混为一谈,只好独自想办法。
她望着他的侧脸,眼底薄起咸咸的水汽,附身带来的后遗症,又让她昏沉无力。
苏阅棠接住她的虚软的身子,抱得很紧:“别怕,你现在很安全。”
“我们这是哪里?”
苏阅棠捋着她的发:“姜维的棋盘。”
对了,是棋盘,她第一次姜维,也是在他的棋盘里!
井昀担心林教练不肯听姜维的劝,仍执意报复,慌忙地要过去。
一抬脚,腿就发软,苏阅棠扯她手臂,用力拉她回自己的胸口。
对上她一双迷迷茫茫的眼睛,苏阅棠所有的脾气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嗖——”地没了,他在她耳边说:“耐心点。如果你在XX时,拿出帮助别人的热情,哪怕是十分之一,我相信……你一定更可爱。”
井昀一张脸涨得通红,什么跟什么啊……
这……这和XX有关系吗?
苏阅棠让井昀耐心点,井昀只得听话。
那边,姜维听罢,低头不语,响久,才哽咽说:“舅舅,我已经想通了,不去再纠结七年前留下的所有遗憾……十六年来,加上我离开人世的七年,谢谢您,舅舅,您把我当亲生孩子一样抚养和关爱,您对我的恩,我下辈子报答您。我爸妈死的早,没有您,就没有‘围棋天才’姜维。”
林教练痛心道:“傻孩子,你说这些干什么。”
姜维道:“可是……这么多年,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只有在打败对手取胜的一刹那是快乐的,然后……比赛结束,我又会陷入莫名的焦躁。我明明很自信,因为我是‘天才’,但是,随着我参加的比赛层次越来越高,我的对手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必须不停地努力,才对得起‘天才’这两个字。渐渐地,我发现,小时候跟爷爷下棋时的快乐好像就这么在比赛中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有比赛……”
林教练失神一晃,喉咙里像塞进石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而一旁的汪鸣才找不到出路,便站在他们旁边。
听到这里,也陷入沉思。
“七年前,我在备赛的时候……死了。心脏停止的前一瞬间,我其实很不甘,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偷偷的也有一丝快乐的感觉。因为,死了,我好像……就解脱了。我不必再在意媒体和教练们对我的看法,不必整天在焦虑中度过,却还装作坦然淡定、若无其事,我即使输了比赛,我也不会在他们脸上看到‘失望’这两个字……也许,还会把‘围棋天才’的名字继续留给我……”
林教练哭着喊道:“维维!你的压力这么大,为什么不和我说!大不了我们休息调整,不参加比赛了!”
姜维擦去眼泪:“没关系。我现在真的很好。舅舅,不要为我做错事,汪教练没有错,您也没有错,是我……我自己……”
林教练手中的匕首“啪嗒”跌落下来,脸上仿佛苍老了十岁,所有的痛悔和惋惜都化作咆哮的哭声。
“舅舅,原谅自己。”姜维不舍说,“我去见爸爸妈妈了,我真的很快乐,您也要好好的生活……”
一束白光从头顶绽开,姜维站起身。正要离开,转过头,目光朝向井昀和苏阅棠,露出羞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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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光照导致眼前暂时的黑暗,井昀再睁开眼,他们又回到了已嘈乱不堪的决赛现场。
棋盘里的一切,在现实中大抵不过一秒。
林教练瘫跪着,匕首掉落在地上,而他之前那杀气腾腾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保安先到,将汪鸣才保护起来,扣住失魂落魄的林教练,之后,警察赶到,将几人一并带回公安局里审讯。
一切都安然解决是在三天以后。
井昀的脚伤得不重,三天病假,她的脚腕消肿,痛感减轻。
不过,康复得再好,还是不能履行答应石小文的诺言,陪他去逛逛市内好玩的地方。
为了弥补石小文的遗憾,井昀决定,在他们三口回家的这天早上,赶去车站,同他们告别。
井昀一开门,竟和同时从对面出来的苏阅棠撞个正着。
“苏总……”
苏阅棠颠了颠手里的车钥匙:“去送人?”
井昀张张嘴,没说话,只点头。
自从苏阅棠那天得知自己用“看决赛”的借口骗他去省体育中心,他的心情似乎总是不大好。
气氛尴尬着,电梯正好到,井昀忙一拐一拐去争抢着按按钮。
“啊——”身子却莫名地腾空,她发懵的间隙,才知道她是又被苏阅棠给抱起来了!
妥妥的公主抱!
井昀:“不行,不行,苏总,快让我下来!”
苏阅棠托着她进电梯,还是没放她,反问道:“为什么?这样比你走路方便。”
井昀用手挡住发红发热的脸说:“苏总……这几天,我没有上班,整整长胖了五斤!求您放我下来……”
苏阅棠哭笑不得:“有么?不至于吧。”
他故意颠了颠,就像刚才在颠他的车钥匙,一边动,一边说“还好啊”,引来了井昀无措的、细细小小的尖叫声。
他们到了火车站,石小文正背着书包,在入站口张望。
“井姐姐、井姐姐!”石小文一见井昀,蹦跳着飞奔过来,井昀欣慰地想,小家伙身体终于好转了。
几人依依不舍地做告别,井昀想了想,最后还是问姚莉莉:“莉莉姐,汪教练的提议,你是怎么考虑的?”
姚莉莉和石贵兰对视一眼,说:“我和大姐,还有小文的教练,我们一致决定……让小文休息一个赛季,养好身体最重要。这几天他玩的很高兴,说实话,我们一家都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不管怎么样,我真的要谢谢你,小妹!谢谢!至于汪教练那里……再做打算吧。”
检票的时间快到,三人准备进站,石小文边走,边回身挥着手臂说:“井姐姐再见!叔叔再见!”
井昀当下并没察觉,石小文的一个“叔叔再见”让苏阅棠的脸色顿时难看下来,只是想,还好、还好……还好石小文才十岁,还好姚莉莉也终于意识到比赛并不是石小文学围棋的全部。
苏阅棠收回方才象征性跟石小文说“再见”的手,终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你是姐姐,到我这里,就成了叔叔?”
井昀一愣,偷偷瞟眼他,憋着笑说:“苏总,小孩子而已……可能他弄错称呼了吧。”
苏阅棠蹙眉:“是吗?”
井昀连忙点头,心中叫道:应付上司好辛苦啊!
苏阅棠倒是对她温柔恬静、甚至带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很受用,说:“其实我比你年长许多,叫叔叔也不为过。”
井昀“欸——”一声:“千万别这么说,苏总你明明很年轻。”
他目光忽而一掠,直直望着她,几乎忘记时间在数千年中的匆匆流转,笑了笑,井昀惶惶无措起来,只能跟着傻笑。
大概因为这个笑打破彼此间的僵局,井昀发觉,苏阅棠变得比以前平易近人很多,连她提出去拜祭姜维的要求都答应了。
井昀将鲜花和一套新的棋盘和棋子放在姜维的墓碑前,望着照片上那青稚的面庞,轻轻说:“姜维,刚才警察打电话告诉我,汪教练不打算追究你舅舅的责任,你可以放心了。我有空的时候,会替你去看他……”
无论“天才”还是“棋仙”,这些称号,对一个纯粹的棋手来说,无疑都是多余的,甚至会化成无形的压力,影响棋手的本心。
井昀无力地想,如果姜维不再是“围棋天才”,只是普通的姜维,且不说围棋上的建树,至少,他在最好的年华里,他会一直开开心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