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很暗,里头只有一台滚筒洗衣机,旁边有几张摞着的塑料凳,角落的台子上放洗衣粉洗衣液,搁着几本杂志,另有一个室内的晾衣架,上头晾了几件工作服。
昌东把衣服塞进滚筒,揿了自动洗衣,上一个客人设置的洗衣时间是45分钟,他默认了沿用。
算算时间,回房再下来取太麻烦了,不如出去转一圈,等衣服洗好了再回来,顺路带上楼。
他信步出了酒店。
夏季来的时候,这里会有夜市,很热闹,不输给回民街和敦煌夜市,但现在,空气干燥,一连走了几条街,都安安静静。
遇到个还在开的水果档,买了点葡萄和香梨,店主一个劲地向他推荐哈密瓜:“一瓣也可以卖啊,甜甜香香的,或者帮你削成块,装一盒,牙签插着吃。”
昌东买了一盒。
回到酒店,看看时间,还差了七八分钟,忽然觉得烦,不想再等:大不了把洗衣机给关了,衣服捞出来拧拧干就行。
他在走廊尽头拐弯,忽然看到叶流西。
她坐在塑料凳上,抱着一洗衣袋的衣服,很专注地看滚筒里的衣服翻来翻去,刚洗好的头发湿漉漉的,很服帖,头发的尖梢处还有水珠滑落。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白色的洗衣泡沫打在玻璃面上,又很快被新一轮的翻洗给卷走。
上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类似的表情,还是在她炖汤的时候。
叶流西这个人,一安静下来,会显得特别寂寞,昌东倒情愿她闹腾些。
他走过去,拿过两张塑料凳,一张自己坐,一张搁买的水果。
“吃水果吧。”
又示意了一下洗衣机:“我衣服快洗好了。”
叶流西嗯了一声,从葡萄上掰下个岔串,每一颗都细细拈剥掉皮,然后送进嘴里。
灯光昏暗,洗衣机的滚洗节奏单调沉闷,昌东洗好了,在晾架上把衣服晾起,又帮叶流西设置,她用不来这种触屏的洗衣机,问她时,她不想等太久,选了15分钟快洗档的。
反正时间不长,昌东陪着她等完,出来的时候,路过前台,透过落地玻璃,昌东看到停车场,下意识说了句:“肥唐还没回来呢。”
叶流西嗯了一声,说:“大概发财了吧。”
第36章 司马道
昌东一觉睡到近11点,感觉前些日子的劳累,都在这觉里补回来了——不过也不算太晚,时区的关系,这里比北京时间差两个小时。
他觉得早饭可以免了,洗漱之后,再略一磨蹭,连午饭一起吃了吧。
洗完脸,听到有人敲门,叶流西的声音。
“做房。”
高级一点的酒店会喊“house keeping”,没星的小旅馆不等你走不会来人收拾——这家酒店,将将就就吧。
昌东开门,叶流西倚着客房清洁工作车站着,手扶着车侧袋里插的扫帚柄,那神采飞扬,不说他还以为倚的是豪车。
做房不是扫个地那么简单,很多酒店甚至有一长条单子列明规范:比如洗手台右侧摆什么、左侧摆什么,水壶电源线要卷好,不能随便耷拉着……
一个卖瓜的想上手,怎么着也得培训个一两天。
昌东问:“你会做房?”
“刚有老服务员带我做了两间,很容易……我自己做了几间,临走时问客人,满意吗?大家都特别满意,还有人朝我要了号码,说我做服务员太憋屈了,要给我找工作……”
她感慨:“人才真是在哪都不会埋没的。”
昌东把门推到全开:“那人才进来吧。”
“昌东,有些有素质的客人,一开门,你问他,要打扫吗,他会说,不用了……”
昌东说:“我素质一般,房间需要打扫。”
“需要”两个字,着重语气。
叶流西进来了。
她手脚还算麻利,也没有消极怠工,很快帮他理好床,拍松枕头,整理桌子时,看到上头横七竖八的刻刀和各色头茬,就知道他又刻皮子了。
又看到翻开的图册,画的是白龙堆的那一幕:绵延数十里的司马道,对称的土台,还有正在泻沙的眼睛——那眼睛惟妙惟肖,看得她有点不舒服。
往前翻了翻,发现有手绘图,也有字,类似手账,但并不花哨,风格刚硬冷峻:路线图做得很仔细,有每天的行驶距离、住宿地简绘、要点记录,也有打了问号待推敲的条条设想。
难怪每次都觉得他分析问题一语中的,从不拖泥带水。
昌东过来,把刻刀和半成品的头茬收回戏箱,叶流西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再回白龙堆?”
昌东说:“回白龙堆,只要沿着哈罗公路再往下走就可以,但关键是,如果来来回回还是那些土台、皮影棺、车辙印,我们怎么往下继续呢?不断地用你的血进进出出吗?”
他觉得需要新的突破口。
叶流西问他:“那你想怎么办?”
“两条腿走路吧,实地的线索要找,但同时也要设法向外打听,关于玉门关,总会有人知道点什么的。”
如果披枷进关是从汉朝时开始的,到今天,少说也两千多年了,玉门关要作怪,早不知多少次了,总会留下点传言吧。
——
时间差不多了,叶流西把工作车送回布草间,跟昌东一起出去吃饭。
经过停车场,昌东留心看了一下,肥唐的车子还没回。
他在酒店附近找了家主打大盘鸡的店,可能还不算当地的饭点,店里人很少,两人坐了角落的靠窗位置,点了中份的土豆青椒大盘鸡、两份肉拌面,凉菜要了酸辣面筋和醋浇秋葵。
本来还想再点的,叶流西拦了不让,说:“够了,比我平时吃的多多了。”
这实在不算什么丰盛的午餐,但她一脸满足。
饭菜端上来,两人分别开动,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笼在她身上,她扬起的发丝都带金色。
动筷不久,肥唐就来电话了,昌东漫不经心接起:“喂?”
那头却不是肥唐,声音沙哑、粗、听起来尤其苍老,但中气并不弱:“是昌东吗?”
昌东慢慢搁下筷子:“哪位?”
叶流西也停下了,筷子上还捞着面。
“姓柳,柳七。”
“灰八跟你什么关系?”
柳七笑起来:“真是敞亮人,灰八是我老乡,算起来,还沾带点亲戚,有事我照应他,他发财,也会捎上我沾沾光。”
昌东嗯了一声:“那找上我是为什么?”
柳七话说得很稳:“兄弟,别多心,就是想找你聊聊,问点事——灰八下头的人,废物多,人死了,尸体没带回来,给我编一堆瞎话,我不爱听,想找脑子清楚的人问问。”
“没为难我朋友吧?”
“没有没有,客客气气请他来的,就是他有点激动,自己磕碰出点什么,不赖我们。”
“哪儿见?”
“大东关,汽修厂对面,有个棋牌室,叫天杠地胡,一问就知道,今儿下午,我都在。”
昌东看了一眼叶流西:“过去是独杆儿呢,还是能成双?”
“兄弟随意,只要不带警察,来一麻桌的人都行。”
“那回头见。”
昌东挂了电话,示意叶流西:“先吃饭。”
叶流西这才把挂凉了的面吸溜进嘴里:“肥唐受罪了?”
“给掌勺找老乡,没打几个电话,老乡就蹦出来了,还恰好是本地的,早该想到没这么巧的事。”
“棘手吗?”
“对方很稳,我们也稳着来。”
——
大东关。
汽修厂今天不当工作日,安静,街道也安静,只“天杠地胡”厚重的玻璃门一开,忽然人声鼎沸。
哗啦啦骨牌混洗声不绝于耳,服务员端着果盘穿梭其中,好多桌边都有穿着俗艳的女人在磕瓜子儿,这叫“喜姑”,陪人说话,也可上下其手,赢家高兴了,会塞点喜钱,万一看对眼了,就换个环境深入沟通感情。
有人领着两人穿过大堂,进入包厢区,走廊最尽头的那间。
推开门,里头的牌桌刚撤,桌面上铺白麻布,只放了一个茶杯,杯里的水新倒,正冒袅袅白气。
桌边坐了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坐姿很垮,两腿盘在椅面上,裹黑色的老头棉袄。
他示意两人:“坐。”
听声音,应该就是柳七,原来人并不很老。
昌东坐下,四下看了看,屋里除了柳七,只有两三个手下。
“我那朋友呢?”
“就来了。”
等了会,门外响起拖沓的脚步声,昌东回头,看到肥唐进来。
鼻青脸肿,嘴边还裂开个血道子,走路一瘸一拐。
这伤可不像是自己磕碰的,昌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流西已经推开椅子迎上去了。
肥唐眼圈一红,嗫嚅着叫了句:“西姐……”
叶流西说:“你个没出息的,听好了啊,我现教你。”
“遇到被野狗追这种事,先要看清形势,你打得过它,就往死里打,打不过,你就要装孙子,赔笑脸,等它放松警惕了,你就一砖头过去,再往死里打,懂吗?”
肥唐不敢笑,脸上的肌肉抽抽着,无意间牵到嘴角的伤,疼得直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