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常嵘回来了,母子俩相见,少不得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蔺效换好衣裳,对常嵘说道:“一会你亲自给卢国公府的三郎送个信,说我回长安了,晚上去他府上找他。”
常嵘忙应是。
想起什么,压低嗓音道:“听说咱们府中来了一位客人。”他说着,对着正房的方向努努嘴。
温姑闻言,忙令听风等人下去,待房中没有旁人了,对蔺效道:“说是崔氏的娘家侄女,从幽州过来的,只比崔氏小两岁,刚进府便被崔氏安置在倚红居,这些日子崔氏常常带着她四处走动,还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衣裳,说是日后要在咱们府上常住了。”
蔺效皱眉,他这位继母的娘家虽是个挂名勋贵,但早已破落了许多年,能说得上名字的亲戚就那么几个,哪来这么大的侄女?
常嵘忿然道:“她又要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往小郎君房里塞人?连娘家侄女都拉出来了,她也不嫌丢人?”
温姑摇头道:“那倒也不一定,那位小娘子我也见过几回,形容举止很是大方得体,不像那等狐媚轻浮之人。说不定,只是王妃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呢。”
说着,又叹气道:“也不知这位王妃到底是怎么想的,从进府之日起就不消停。别说小郎君早已被圣上赐封了世子,就算没有赐封,两兄弟差着十几岁,难道还指望日后让她的儿子当家作主不成?”
常嵘道:“王爷怎么说?就这么任凭崔氏胡闹?”
温姑摇摇头:“王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成日里只喜好调弄丝竹,府里的俗务一概不管的。你们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王爷又从江南采买了一批乐府名伶,听说这几日都在烟波馆听曲,兴头得很呢。”
蔺效默然。
父王是皇祖父一众皇子中最无心政务的,从年轻时便喜好抚琴弄笛、吟诗作对,比任何一个文人墨客都还像文人墨客,长安城里都戏称他“诗仙王爷”,也幸得如此,父王才能在新皇登基后大刀阔斧地铲除异己时,全须全尾地保全自己。
只是这些年,父王越发沉溺于丝竹取乐,渐渐有些魔怔了。而崔氏自然是乐见其成,见父王万事都不管,胆子越来越大,手伸得越来越长…
正想着,父王身边的翠奴笑嘻嘻地在外求见,说王爷王妃已在烟波馆设好酒菜了,请小郎君过去用膳呢。
烟波馆是澜王府一处四面环水的水榭,湖中种满荷花,每到盛夏,满湖都是冲天的荷叶和粉莹莹的荷花,推开窗子赏景,再是雅致不过。只是眼下却是初春,湖中别说荷花,连根枯枝都没有。
今日烟波馆破天荒的没有传出丝竹乐器之声,水榭周围静悄悄的,平静中透着几分诡异。
走廊外无声无息地站着两排奴仆,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宫灯,泥雕木塑似的,仿佛连风都无法吹动他们的衣袂。
蔺效远远地望着奴仆们被红红的灯光映衬得有些阴森的面容,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第8章
蔺效进水榭时,父王正抱着他的继弟——不到一岁的敏郎喂酥饼,小敏郎正高兴着,亮晶晶的口水挂得老长,时不时就兴奋地在父王腿上蹦跳两下,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崔氏在一旁轻声细语地逗趣,哄着敏郎叫父王。
蔺效望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小时候跟父母嬉戏的情景,记忆中的父亲英武和煦,母亲年轻明媚,一家三口是何等的安宁满足。
如今母亲早已化为一抔黃土,父亲很快又有了新人,再过几年,除了他这个当儿子的,还有谁能记得当年那位才绝长安的澜王妃?
澜王转头见蔺效神色黯然,只当他连日赶回长安,身子乏累,便开口道:“我儿回来了,快坐下,喝些酒水解解乏。”
崔氏也敛了笑意看向蔺效。
石青绉纱祥云纹襕袍,汉白玉的腰带,一身装扮精致华贵,沉静的面孔如白璧般无瑕。
这是一个已渐渐褪去青涩的少年,如一块经过琢磨的宝玉,正隐隐绽出让人无法忽视的灼灼光彩。
崔氏忽觉得有些刺眼,握了握儿子敏郎的手,对蔺效笑道:“大郎回来了,这些日子你父王没少惦记你,这不,听说你今日回来,推了各府的拜帖,一心要给你接风洗尘呢。”
蔺效笑笑,道:“多谢父王和王妃挂怀。”行个礼,自行到下首坐下,不再多言。
澜王感觉到儿子的客气疏离,面色一黯,崔氏却浑不在意,对坐在下首的一名少女招招手,笑道:“玲珑,快过来给世子见礼。”
蔺效早在进来时,就看到屋内多了一位面生的女子,想来就是崔氏的那位娘家侄女了,心中嫌恶,并未细看。
这时便见一位少女上前给自己行礼,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纤细,瓜子脸,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面容倒比寻常女子都要妩媚。
蔺效冷笑,也难为崔氏了,上哪找来这么一位绝色的“娘家侄女”。
女子也在静静地打量蔺效,见他容颜虽如天工雕刻一般的俊美,却丝毫没有笑意,冷冰冰的,她抿嘴一笑道:“玲珑给世子请安。头先听姑姑说世子跟王爷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今日一见,像倒是极像的,可王爷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比世子可和蔼多了。”
这是在调笑他?蔺效淡淡地挑了挑眉,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女子来,姣好的容貌,慧黠中带着天真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让他想起了山中遇到的那位少女。
澜王见蔺效神色冷淡,替玲珑解围道:“好你个玲珑!本王本以为你见到世子会拘束,没想到你竟连他都敢调笑。”
又看着蔺效道:“大郎,玲珑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一向随意惯了的,你莫要介意——按说你该叫玲珑一声表妹,她是你母妃的娘家侄女,原本住在幽州,前年父母不在了,兄嫂又寡待她,她便过来投奔你母妃了。日后你们好生相处。”
母妃?蔺效被这两个字刺得心中一涩,他的母妃只有一个,如今埋葬在长安城外的孤坟中,父亲有了新人,连母亲存在过的痕迹都要抹杀么?
最可笑的是父王一句都不问他的差事办得怎么样,可曾遇到什么波折,一回来就张罗着让他认亲戚,其殷勤热切的程度几乎要让他产生怀疑,仿佛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才是父王的血肉挚亲,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越想越是心寒,失望到极致,脸上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这时崔氏笑道:“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玲珑,你也莫叫世子了,还是叫表哥吧,没那么生分。”
“正是这个理。”澜王兴致颇高,“大郎,玲珑日后便是你的表妹了,这孩子乖巧伶俐,身世又这般可怜,你须得好好待她。”
玲珑听得此话,忙大大方方地重新给蔺效见礼,笑嘻嘻道:“玲珑见过表哥。”
蔺效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这八面玲珑的女子,这才进府几日?不但自己的乳娘对她颇为肯定,就连一向待人淡薄的父王都待她亲昵如亲女……
这样一场精心准备的认亲宴,他如果无趣地说声“不”,还怎么玩得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看着玲珑道:“玲珑——表妹。”
“啪啪啪——”小敏郎似是看到什么高兴的事,拍着小手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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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沁瑶从莽山下来,找到在山脚客栈等她的车夫,跳上马车,一路回长安。
行到半路的时候,戴着帏帽的瞿沁瑶唤住车夫,道:“喂,师父,你还要扮到什么时候?”
车夫惊得两道花白的长眉高高扬起:“你…怎么识破的?为师的易容术这般高明——”
瞿沁瑶似笑非笑地打断他道:“你老人家身上的酒味这么浓,还是我亲手酿的绿蚁酒,我怎会认不出?我问你,离开长安前,你老人家为什么哄骗我莽山里的是一只小妖,你可知道我差点就把命丢在那了?为什么要这样坑自己的徒弟。”
老头儿脸上丝毫不见愧色,理直气壮道:“我若不那么说,你肯到莽山去吗,再说了,你不是好端端的没事吗?妖你也收了,内丹你也得了,这会倒埋怨起师父来了。”
瞿沁瑶挑挑秀眉,道:“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这内丹我得带家去的,你老人家可不许耍赖。”
“给你给你!”老头不忿道:“不就是一枚蛇妖的内丹吗。”
想起什么,又对瞿沁瑶怒目而视道:“为师问你,山中那位小郎君要赠你银钱时,你为甚么装大方不肯要?你可知道为师每炼一枚还魂丹得多少本钱,有这么白白送人的么?!“见瞿沁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气得连吹胡子:”好!不说别的,你总该知道炼制还魂丹的那几味药材有多贵吧?就拿独活来说,东市都涨到一串铜钱一两了——“老财迷!瞿沁瑶不齿地打断师父的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那小郎君好歹算救了我一命,我怎好意思跟他讨要银钱?“老头恨铁不成钢道:”不怪是官老爷家的千金小姐,半点都不知柴米贵!你可知道眼下这太平盛世,师父维持青云观维持得多么不易?十天半月都揽不来一桩生意不说,连画符镇宅的人都比往年要少———唉,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为师倒是也想“有所为有所不为”呢,但观里头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答应吗?“瞿沁瑶最怕师父跟她大吐维持道观的苦水,絮叨起来三天三夜都收不住,她忙转移话题道:“好啊!原来师父你早就偷偷上了山,那为何我收妖的时候不出来帮我?“老头儿哼一声,道:“你身上带着咱们观里的镇观之宝噬魂铃,又在我门下受教了这么些年,要还降不住那妖怪,也别说是我清虚子的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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