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黄泉寂寞,地狱孤冷,而今你我兄弟共赴。经年以后,你再喊我一声哥哥可好?……又或许,我已不该再成为你的哥哥。
“求求你,救救他……”
云天之上,清欢泣不成声,不断哀求着身前的少年,少年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一直看着脚下,只看见二哥躺在林地上一动不动,然后身形越来越小,再也看不见了。
她咬一咬牙,干脆自剑上纵身跃下。
有泪,无声掠过,滑落面颊,好像飘飞到了少年的唇畔,很涩。
自高空陨落的感觉,竟有一种恣睢的酣畅。
越来越接近地面的刹那,耳旁风声骤停,腰身却被人揽住。向如万年寒冰的少年眼眸,此时竟然充满惊怒。
林地之内,高唐黩最后望一眼淡然微笑的男子,终是摆了摆手对乐颜下达杀令,然后背过身去。
此时情势已变,公仪修再无掣肘,若能得他一诺,想来日后必不至反悔。只可惜……不能为己所用,便只能除之以绝后患。这是高唐黩这一类人的行事准则。
可就在他等待的瞬间,却又听到了乐颜的一声惨叫,然后耳旁风声突起。
满身血污的少女已将公仪修扶住,俊若神祇的少年挡在他们身前,挥剑指住乐颜。
高唐黩变了脸色,肃容道:“阁下是什么人?”
少年冷言以对,“你,没命知道。”
高唐黩闻言怒极,手中战矛横扫,抬手便取少年性命。少年扬剑轻巧化开,身形不退反进,二人战作一处。
地上乐颜瞅准时机,掌中魂元暗提对准公仪修,欲一击得取他与少女两人性命。少年觑得端倪,危急之刻身形横移,生受乐颜全力一掌,稍退半步便即定住身形,面上神情毫无变化。高唐黩举掌偷袭,却被少年于心口反拍一掌。高唐黩立退三步,勉强站稳身子,口中溢出朱红。
乐颜瞧得不妙,立时化回白鸟原形,驮了高唐黩往林外飞掠。
树林里,终究安静下来。
死去的人,尸身早已冰凉。
活着的人,亦无半丝生的喜悦。
公仪家小少爷的尸身被运回叶城的时候,公仪老太太的手中正捧着一盒醴酪酥,一下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整整三天的时间,清欢都只是呆坐公仪偲的房中,对着那尚未完成的鸟笼子出神。笼子的底端雕刻着小巧精致的莲花,她尚能想见三哥认真镌刻时的景象——可惜,终究只能想想而已。
大嫂走进屋来,对倚在门上的白衣少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望着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眉间透出无奈与焦急。
“小妹。”她试探着唤了唤她。
“大嫂。”清欢温顺地一点头。
“多少吃一些吧。”大嫂默默垂了泪,“眼下二弟病着,你大哥又要忙三弟的事情,又要照顾老太太,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二哥病了?”闻听此句,少女方恍如从一个世界中走出来。
不过几日未见,公仪修便整整憔悴了一圈,本就苍白的面色甚至透出一抹青,下巴上的胡渣亦生了出来。
清欢从二哥房中出来,站在廊下偷偷抹泪。待回到房中,终是再忍不住,失声痛哭。
云逍一直跟着她。
许是终究有些不忍,少年递上一块洁白的帕。
她却一把扯过掷在地上,狠狠捶打着他哭道:“你为什么不早些出现,如果你早点来,也许我三哥就不会死,二哥也不会这么自责难过……”
如果她抬头,就能看到少年嘴角溢出的一丝血。
云逍抹去血渍任她打骂,然后,他垂下眸子,对她说——
“抱歉。”
大雪飘飞的日子,公仪修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此时的他虽然清瘦,目光中却自有一股锐芒,整个人都被收拾得清爽利落,再瞧不出一丝病容。
“三弟的仇,我一定会报。”这是他见到家人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新年,终是在公仪家的丧子之痛中,雷打不动地来了。
第二日,东边就传来了离帝自尽殉国,离国大军不战而降,江山尽入隳人掌握的消息。
清欢与云逍坐在廊下,叶城上空又飘起了雪花,二人脚边的暖炉被烧得很旺。
云逍道:“再过几日,他们就要启程去星熠,我们也该离开。”
星熠乃是苍国国都。所谓离开,自然是回去落迦天。如果初知自己来自三神天时满心喜悦,那么现在,清欢却默然了一会,说:“我不想……”
“为何?”
她依旧静默,说不出话来。
“你只知眷念此地亲友。”云逍道,“那么另外的那些人呢?你过去的那些朋友呢?你要他们如何?”
清欢一怔,小心问道:“我过去有很多朋友?”
他瞧着她略含期待的眼神,启唇淡道,“不少。”
她又想了一会,问:“那你呢?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吗?”
“不。”云逍道,“你曾说过,我是你最讨厌的人。”
清欢圆睁着水眸,良久都未回过神来。
离开公仪家是在一个没下雪的早晨。
公仪老太太刚失了最小的孙儿,此时孙女又要离开,自然是万分舍不得。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当去做的事,老太太作为公仪家的主母,自然也没有白活一辈子。
清欢与兄嫂道别。她看着公仪修,两人的心意比任何人都通透——强权面前,只有武力能够诉诸一切。他日再见,她定要能够护得自己与身边人周全。
这,就是她与二哥之间,最珍重的告别。
第十七章 灵鸾讯
北面隳、离两国战事方定,南部大地却丝毫不受影响,四处洋溢着辞旧迎新的欢乐氛围。到了陆之东南,繁华富庶之地的人们彻夜歌舞狂欢,游船饮宴不休,简直有些醉生梦死的意味。
御剑疾行的少年却带着少女刻意避开这样的热闹,在雁徊湖的西北岸边停了下来。这里是整个梅城之中灯火最少、游人最稀的地方。
此时已近月上中天,两人寻了家馄饨铺子坐下。少年将方上来的馄饨推到少女面前,他实在不知道她为何会饿得如此之快。
冬夜寒冷,少女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偷眼打量着他,“云逍,你不吃吗?”
云逍淡瞟了她一眼,说:“快吃,吃完离开。”
馄饨的老婆婆凑了上来,“小朋友,馄饨不好吃啊?”
这样的人被称作小朋友,清欢看了看他不太自然的面色,心间些许莞尔。
云逍象征性地抿了勺汤,道:“极好。”
“那你怎么不吃啊?”
云逍犹豫了一下,方吐出几字,“胃有些胀。”总不能直接告诉人家,他已习惯辟谷,实在不喜欢吃这些五谷杂粮。
老婆婆满面惋惜加了然,清欢偷偷弯了下嘴角。待得离开,云逍放下两碗馄饨的铜方,老婆婆却死活不肯要。
“还有一碗馄饨没有吃呐。”她将几个铜方塞回云逍手内,“我只收你们一碗馄饨的钱就好啦。”
云逍不动声色将铜方放回桌上,道声“不必。”,携了清欢离开。二人刚走几步,却见那婆婆又从身后追了上来,这回唤的却是清欢。“小姑娘。”她将一个小巧的酒瓮递到清欢手中,“自家酿的青梅酒,带着喝吧。”
她看着老婆婆虽然苍老,却依旧明亮的眼睛,不忍相拒便谢过收下。
白沙堤下,雁徊湖静静流淌,少年少女并肩坐在岸旁,依稀可见远处模糊光影。
清欢轻抿了一口青梅酒,只觉入口清甜,后味却很甘冽,不由赞了一声,“这酒真好喝。”
少年却只静静望着湖面,并不理她。
她忍不住问了句,“你不会喝酒?”
云逍终于侧头瞥了她一眼,也不多言语,径直夺过她手上酒瓮,咕咚咚下去几大口。
“喂,这是婆婆送给我的!”她劈手便去夺回。酒瓮不大,这一下就已空了大半。
两人在岸旁坐着,少年的面庞却似比往日柔和了一些,“再往东便是澄明之海,你若有话,现在说还来得及。”
清欢一愣,原来她心里的小九九,他全都一清二楚。她在心间斟酌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不如你先陪我回江海余生楼,把病治好,我再跟你回去,毕竟机会难得……”
云逍双目直视湖面,道:“我的任务,只是把你活着带回师门。”
清欢有些气。其实她也感觉得出来,云逍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冷漠。可是说出来的话,偏偏能够让人瞬间七窍生烟。她干脆也开始胡搅蛮缠,“那我就这么回去,什么也不记得了,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云逍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目中竟晕染开一丝让她以为是错觉的笑。她实在不知自己这话好笑在何处,却见云逍已经别开脸去,淡道:“不会。”
不会,是什么意思?
清欢没来得及相问,却见雁徊湖上,一只白鸽正和一柄飞剑在打架。
白鸽就是正常的信鸽大小,飞剑却只有一尺长短。因为自天际而来,所以远处游湖的人们并没有瞧见。清欢瞠目,只见飞剑时不时地去撩骚白鸽一下,白鸽初始并不太理它,被闹得没法了才对着它狠狠啄上一口。二者一边打闹着一边向他们飞来,离得近了她方惊觉,这二者竟都是灵力凝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