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的手指如蝶翼翩飞,反反复复弹击着一个曲调,公主凝神思考片刻,眼睛一亮,“蝶恋花?”
他笑着点头。
公主兴致上来,也仿照他的样子在石子上弹击,让他猜,两人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他弹出一曲祝寿的曲子,公主道:“表哥还记得我的寿辰快到了?”
翰飞道:“怎会忘记,正想送公主什么礼物呢。”
荟蔚微笑,“那表哥就来陪我参加篝火宴会吧。”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下,脸渐渐白了。
荟蔚公主的寿辰在恰在上祀节。弈国风俗,上祀节日,人们或秉兰以游,或临水祓禊,或水边饮宴,或郊外游春。更有青年男女若看对了眼会在这漫天春光中尽情一欢,所以这一日不仅是弈国人民的传统节日,更是青年男女的狂欢盛日。
宫中也会在这一日仿照民间举行篝火宴会,邀请朝廷重臣和贵族门阀子弟参加,也算宫中的一项盛事。
这一次的篝火宴会在御花园举行,一簇簇柴火架起,寺人穿梭期间,分派食物。被邀请的宾客也可以自己动手,在花园的水池中钓鱼,然后鼓乐响起,舞女们在篝火间翩然起舞。
翰飞离火堆远远地坐着,荟蔚公主就在他身边,两人低声谈笑,头几乎触到一起,旁若无人的亲密。
有贵族子弟看不过去了,他们也是公主的仰慕者,而公主却独独眷顾这个外来的、没什么根基的、更没听说过有什么过人之处的男子,这让他们如何能忍?
一名青年来到翰飞面前,说道:“听说你从开题国来,能文会武,那愿不愿和在下切磋两下,为公主的寿诞助兴?”
周围一片起哄声。
篝火的火光在他眼前摇曳成一片,如恶魔的狂欢,他身体紧绷,脸色发白,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才没有当场失态。
听到青年的话,他想拒绝,然而周围的呼声越来越高,连国君和君后都向这边看过来了,旁边更有公主殷殷地望着,拒绝的话他说不出口。
“怎么,不敢?”那人挑衅地一笑,“要是不敢就趁早离公主远一点,滚离我们大弈国,我们这里可不欢迎怂包!”
一片哄笑声。
公主怒道:“放肆!”
青年裂嘴一笑,“只有最优秀的儿郎才配待在公主身边,他要留下,就要证明自己有留下的资格。”
周围一片应和声,“对!我们的公主是天子骄子,要想待在公主身边,下场比试啊!”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身来,问道:“阁下想比什么?”
男人盯住他,如蓄势待发的豹,“摔跤!”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他青葱的形貌犹如虚幻,他目光沉凝,伸出手臂,“请。”
他也曾为君,也曾受过良好的王室教育,王室的骄傲风度深入骨血,他不在意胜负,可此情此景,他不会退缩。
两人扭打在一起。
阵阵呼喝声中,他一记漂亮的倒臂入,把对方扳掀在地。
现场气氛愈发热烈,对方攻势愈猛,两人紧紧对峙。
却于此时,变故突起。
离他们不远的一堆篝火前几名女子正在玩投火箭游戏,然后,不知哪个人用力过大,带火的箭没有投到壶中,却朝他们这里飞了过来。
火光映进双目,他的身体立刻僵了,大脑一片空白,眼中只剩下那支箭,噩梦一般向他呼啸而来。
他的对手趁机扳住他,狠狠地把他摔倒圈外。
他的衣角沾到火星,全身剧烈发颤,无法自已地发出一声惊叫。他的过激反应让在场的面面相觑,随即便是毫不掩饰的嘲笑和鄙夷。
不就是摔了一下么,至于叫成这个样子吗,还是不是个男人,比小姑娘还娇弱。
即便是公主,看到他的样子,也不禁露出微微失望的神情。
公主道:“把公子扶起来,去唤太医,看伤到了哪里?”
旁边获胜的青年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站在人群外围的阿蒲立马跑了过来,扑灭他身上的火星,急切地叫道:“公子,公子!”
他浑身颤抖着,用尽全部的力气,从齿缝间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们,走!”
阿蒲抱起他,走出人群,周围一片意味不明的嘻笑声。
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张面孔,许许多多人的表情,讥嘲的,鄙夷的,看好戏的,漠不关心的,甚至还有公主那张黯淡失望的面孔,他以为自己会难过,会羞愧,会沉入谷底,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只感到一阵阵空虚。
他没有让太医给他诊治,他躺在床上,自己孤独地忍受那来得迅猛而激烈的无名之疾。
是的,他之所以无法起身,是因为除了头部,他全身都无法动弹。他的灵魂像被困在一个巨大而笨重的笼子里,他无法操纵这个笼子,于是他的灵魂便日日夜夜被黑暗和绝望啃噬。
他开始高烧不断,昏迷不醒,无数个噩梦追逐着他,他梦见自己落水,中毒,被蛇咬。还有人劝他,你初登君位,应该多亲近先王之臣,而不是大肆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不听,他日夜活在死亡的阴影中,怎能不怕,怎能不急?叔父就在他的身边,叔父的势力每天都在压迫他,如果他不努力,不但他,就连他母亲,也无法保全性命。
他的举动引起叔父深深的忌惮。
叔父迫不及待地动手了,为他罗织了许多荒唐的罪名,把他逼退到一处别宫,无数带火的箭飞来,别宫瞬间陷入一片火的汪洋中。
惨叫声沸反盈天,烟尘呛入肺腑,火焰舔舐着肌肤,他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那是一种你无法想象的惨烈而恐怖的死法。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所有的人死在那场大火中。
宫殿成了废墟,人体成了烟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是活下来的他再也不能听到“火”字,哪怕最冷最冷的冬天他也不会用火取暖。
他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场大火中,日日夜夜承受着火烧的痛苦和恐惧。
没有人会真正对另一个人感同身受,当他们嘲笑他的时候,当他们肆意品评他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感受,他并不怨恨,也无需解释,痛苦是他一个人的,当他日日夜夜活在烈火的炙烤中时,所有的人,都只是看客,如此而已。
第107章 共享梦境(三)
一般人发烧,要么是持续一段时间后退烧痊愈,要么是药石罔效……被烧死……
而翰飞的症状却是,烧一段时间后,突然浑身冰冷,如同死尸,然后再烧,如此循环往复,让本就毫无办法的太医们几乎崩溃。
昏睡数日后,他渐渐清醒过来,只是四肢依然无法动弹,好像身体出现了故障,与灵魂不匹配了,于是灵魂再也无法无法操纵这具身体。
视线尚有些模糊,唇瓣干枯失色,他生不如死地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只有脖子可以微微转动,“阿蒲?”
守在旁边的荟薇闻言一震,惊喜道:“表哥,你醒了?”
翰飞怔住,“公主?”
荟薇“嗯”了一声,连忙吩咐侍女去取水,然后亲自接过来一勺勺地喂他,有水溢出来,她还会细心地为他拭去。
翰飞心中百感交集,微微苦笑道:“是我太不济事,在宴会上这样……扫了公主的兴了。”
公主的神色有些憔悴,闻言眼圈泛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既然身体不适,为什么早告诉我,还要接受别人的挑战?如果你发生意外,让我怎么……”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翰飞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波澜起伏。
荟蔚公主的侍女道:“公子你不知道,公子病着的这几天,公主天天担心得吃不好睡不下,每天一睁开眼就跑来守着公子,人都瘦了。”
公主涨红了脸,斥道:“要你多嘴,出去!”
侍女诺诺地低头退下。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寂,他看着她,少女微湿的目中是无法掩饰的情意,他心神微颤,那些掩埋已久的、从不示人的秘密便不自觉地缓缓袒露在她面前,“不是因为身体不适,”他说,“也不是因为挑战,而是因为火,”哪怕只仅仅提到这个字,便无法自已地心神战栗,“是因为火,乱了我的心神。”
他讲到自己的即位,自己的叔父,讲到那场政变,还有那场焚烧无数日夜的大火。
为了对抗叔父,他每天都在强身炼体,一般的挑战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无法克服的,是根植在灵魂深处的恐惧。
逃离开题国的每个日夜,他都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输,自己犯的最大的过失在哪里,如果重来一次,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读书,思考,忍耐,在那一副青葱的外表下,是一颗饱经沧桑的心。
荟蔚公主静静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她约略知晓表哥的过往,却不知道他的过往竟这么曲折。她总是被他谜一样的气质所吸引,直到今天才知道,这谜一样的气质从何而来。她在他的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强势的一面,或许因为某些优越感,她有高贵的身份,是大弈的明日之君,可仔细想来,表哥已经做过国君,他还有那样丰富的经历,与他相比,她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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