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殊 (鸡丁爱马甲)
- 类型:玄幻仙侠
- 作者:鸡丁爱马甲
- 入库:04.09
我走到他桌边,一步步像踩在云雾里。他的酒,盛在杯中,清洌澄明,似水。饮入口中,却灼热如焰。
“水在烧。”我说。
“什么?”他问。
我解释不清。酒灌进喉间,我的脑袋似乎有点错乱。可我觉得欢乐。今生从没渴想过能获得的、近乎疯狂的大欢乐,欢乐底下又有深沉的大悲哀,无法剖析无法触摸,这让我不停的想说话。会是太吵了吗?他起身把其他人都劝走了。那我不吵好了。我还有其他表达心情的绝技。“看,我会开花。”我竖起一根手指,叫他注意。
阳光从茅檐漏下来,透明透亮,闪闪烁烁,我伸出手,把它剪碎,用上所有的技巧、天赋和诱哄。剪成细丝细缕,种进笛孔里。舞步围绕、旋转,扇出轻俏的风,笛孔里开出花来,白得像冰,亮得像火焰,伸展的姿势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它眼里,才盛开,却已经碎了,碎如飞瀑下的泡沫,寂寞的归于虚无。
我坐在虚无的碎影里,唏嘘不能自已。墨蓝的目光倾注在我身上,如一场倾世的死亡。他咳了一声:“没关系吗?”
什么?
“现出原形什么的也没关系吗?”
冷水浇头!什么火焰啊死亡啊的幻想都远去,我低头,看见牧童的裤管下露出毛茸茸的脚,我在我心爱的人面前变回了一只狸猫!
我的脑袋还没来得及给我什么建议,我的腰已经弯下去,四脚着地,发足狂奔,一直蹿到密林深处,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清凉的山风让我冷静了一点。
“刚刚你真是醉了。”这是大脑恢复运作之后,给我的第一条建议。
“像你这种笨蛋,最好不要再离开妖界到人间了。”这是第二条。
黄昏的霞光美得像是童话,无可奈何的凋谢。酒醒得更透了些,我忽然想起来,在我狂奔逃蹿的时候,他在我后面喊了一句话:“我姓齐,你可以叫我小齐。”
小齐。我把这两个字藏在心里,像藏一颗顶顶珍贵的花籽,回到妖界……应该是回到妖界才好吧?但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回去,只是坐在缝隙处,一点都不想钻回去,就光是坐在那里而已,晃着我的腿。风从我的鼻尖、耳朵尖、尾巴尖上流过去。
风中又传来栗子香。一开始淡得像是幻觉,后来就真切了,香浓馥郁、肆无忌惮的攻城掠地而来,瞬间叫我口水奔腾如千军万马,而我的脚也义无反顾的奔着香味来的地方去,谁也无法阻止我!除非——
呜哇,谁踩我的影子?!
作为能裁光为花色、弄影筑花魂的种族,我们的祖先与神定下过密约,密约的具体内容不好说,反正后果之一是我们自己影子受到的伤害,跟本体受到的伤害一样。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谁往我肚子上踹了一脚。
“谁敢——”我咆哮着回头,立刻转为一脸谄笑,“长老?”
脾气最暴躁的菊长老竟然也出来了,愤愤的还踩着我影子:“哪去?”
“我……”我觅食去。
菊长老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我,“他是人!是军方的!你知道吗?”
“我……”我低头。其实我知道。从最开始见到小齐白衣上的血,我就有一点点猜疑到。
“你为什么敢接近这种人?”菊长老气呼呼的把雪白的尾巴甩来甩去。
“我……”我不知道。他身上的血腥,从始至终都威胁着我,像锐利的小刀,刀锋顶着我的喉头轻轻的磨,这样我都不能离开,好像他是我生命里的劫。
菊长老就不说话了,对着我看,也不晓得想干嘛。我硬着头皮站着,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良久良久……我试着开口:“长老你来干什么啊?”
就为了来找我?我何德何能啊?我觉得我没这么重要啊!
菊长老的脸忽然变得很臭。
“啊!”我福至心灵,“妖皇又出来看国相了?”
一开始,要不是妖皇到人间,我也不可能有空隙跟着钻出来的嘛!看来是妖皇又出来了?
(嗯!菊长老就是摩伽的跟班之一!)
(菊长老对摩伽的行径很不以为然,但是劝不上嘴啊!菊长老心里很苦啊!就好像闷了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憋到口臭啊!)
(菊长老气得不行了,倒是忽然想通了:连妖皇都乱来,你能对一只小狸猫要求有多高?)
于是菊长老开口。我以为他要叼我一块肉下来呢!结果他竟然挥手:“去吧!去吧!这是你的劫!去应劫吧!”
听起来非常的赌气。如果我是个乖孩子,应该赶紧跟他认错、求他原谅我、然后我自己赶紧灰溜溜夹着尾巴跑回妖界,等他回来惩罚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吧?
可是我从来都不是乖孩子啊!我听到他放我,生怕他反悔,连忙撒丫子就跑。
“回来!”菊长老厉声道:“你记住,别惹事!惹了事也别连累妖界!否则天不容你!”
我点头如捣蒜。
“不争气的东西!”菊长老怒气冲冲举起拐棍,像是还是反悔了,打算着不如现在就把我影子钉在地上,永绝后患。
我吓得撒丫子就跑。
风从我身边吹过,恰似流年。我足下一空,再回首,已是石室中绝望的囚徒。
“你会怪我吗?”小齐手指尖按在剩余的画纸上,问我。
他已经老得多了。人类这种生物如果灵修停滞的话,老得能有多快,多么叫人诧异哪!他苍蓝的眼眸不再像从前那么清澈,仿佛暮色更沉的降临在了他眼中。细纹悄悄爬上他的眼角。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但肚子却已经有点向前凸出了,这大约是多年坐在桌前处理国事以及享用盛宴的结果。
流光容易把人抛,轻裘年少,衰杨枯草。
我低微的叹了口气,目光从他身上离开,投向细栅栏的窗口,回答他:“一只狸猫成为一位王者,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如今我是王。我的脸,就是从前那位三王子的相貌,并不衰老。我不知道怎么衰老。所以小齐不敢让别人看见我。我很诧异他为什么还不把“王”赶下台,他自己光明正大的即王位,岂不更自在?也许篡位比我想的难、需要的准备工作会很多。可他当年的夺权是多么容易啊——
只不过是我呆呆的跑下山,站在他面前傻笑。只不过他放下锅铲,递一粒糖炒栗子给我。栗子那么热乎,而他那么英俊,连炒栗子的姿势都是英俊的。我心满意足,把爪子放心的交给他,听凭他把我领到一处水榭,听说是张国送给楚国三王子居住的行宫,我在里面遇见了三王子。
三王子身材挺拔,戴个青缎便帽,头发在颈后散扎着,看见我,笑笑,有种漫不经心的亲切,也算好看的,但及不上小齐——谁能同小齐比?
“哦,你来了,”三王子像招呼老友一样招呼我,“喝点什么?”
桌上有饮料,颜色似清凉的玉,味道像苦涩的叶子,小齐跪坐在三王子身侧,倒酒,递给我一杯,我凑着杯沿小心的舔了一点,头又开始晕,那种悲哀的狂欢又涌上心头,酒的味道不再像清醒时那么难喝,我灌下一杯又一杯,跳舞给他们看。那是我今生跳过最美的一支花舞,月光温润细密,简直在邀请我剪裁,我裁它作一场沉沉的白雾,雾里升起一线花苞,绛紫,如梦,梦打开了,吐出洁白的心事,花开为莲,那一圈白莲,洁净得不知羞涩的心事。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呢?我愿与你忘记时间,像两棵树木渐渐披上苍苔,被全世界遗弃,谁又在乎全世界?我和你,你同我,枝叶披离在一起,走到永远永远。
“咚!”
三王子一头栽到地上。
莲花仍在开。我恍恍惚惚坐在千百朵莲花之间,看着小齐惊惶、张惶、仓惶去扶、去搀、去拉三王子,想叫醒他。
徒劳。一切都是徒劳,如梦幻泡影。
第二十九章
我看着那么多身着铠甲、抑或长袍的人冲进来,叱怒、抑或质责。小齐指着我,说是三王子想看看怪狸。而这酒,三王子最后饮的这杯酒,一定是被人下了毒。
花快谢了。我悲哀的凝视他们。梦快醒了。不会再有我这么蠢的妖狸下山栽花给他们看了。在谢之前。请!请折下一朵花。
没有人动手。他们都警惕而戒备的围着我、盯着我。白莲在他们敌视的目光中凋谢。将谢未谢前,最后的荣华,比盛开时还要浩大,一场濒死的花事,一庭将落的月光。
怀着艺术家的光荣与悲哀,我坐得摇摇晃晃。喝醉了的我,是个不赖的诗人。
小齐伸手向我。
其实我是只最无能的狸猫。我想对他说。在妖界我本来什么都种不出来,除了混吃混喝。我对他笑。是他让我升入奇妙的境界里,我感谢他。
“你能变成三王子的样子吗?”小齐迫切道,“当今我们郡王病重,三王子是****最有力的人选。我们本来打算快马接鞭赶回去争位的。一定是其他王子给三王子下毒。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三王子中招了。你必须变成他的样子,跟我们回郡国!”
铠甲或者长袍的人们,都同意小齐。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无非是含糊而嘈杂的背景。我只知道这只手在我面前,要带我到哪里去,我都唯有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