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宣澄也确实未将这点小事放在眼里,待谢瑶说完,他便气急败坏的喊了起来,“我计较的是这个吗?小谢,我本是担心你才与你一道来了这建康,如今你让我先回去,等我走之后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后悔都来不及。”
说到激动时,他一连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拍了拍胸脯,接着嘟囔道,“还有,我带那女子回去之后,倒是不怕别人说什么。可是只要我回了建康,就再也瞒不住行踪,更瞒不住那女子的事。若是你的妻儿问起此事,我该怎样解释他们才会信?他们不信,自会追问你的下落,我怕我受不了逼问,还不如不回去的好,你在哪里,我就跟着你在哪里。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一番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可是仔细想想,分明就是在耍赖想要留下。
这人也不知道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谢瑶正想着劝他几句,可是未等开口便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小谢……”
两人连忙都闭了嘴。
宣澄推着他进去,然后从外面把门为他们两人关上,自己回客房区翻医书去了。
屋里,殷子夕正努力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可是胳膊上的力气却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几乎就那样直直向后仰着倒下去,幸得谢瑶即使扶了他一把,然后让他倚在了自己身上。
“小谢。”殷子夕的声音比昨日听着更虚弱了一些,“你们在外面争执什么?我在屋里都听见动静了。”
“没什么。”就算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敷衍,谢瑶也不想把自己刚刚和宣澄说的那些话讲给身边这个人听。
“你又拿这话来哄我。”殷子夕笑着摇摇头,想起了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让人担心的大事,当自己问起的时候,身边这人都会回答一句“没什么”。
真不让人省心。
“这次是真的无事。”谢瑶伸手为他掖了掖被子,反倒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着他,“宣澄与我同岁,我却虚长你三岁,你可莫要学他唤我小谢。”
“不过是个称呼。”殷子夕不反驳他,却也没打算照办,“而且,再过今日,我怕是也没机会这样叫你了。”
他这话说的太突然,谢瑶甚至都来不及想出一句宽慰的话来。
平日里顾忌着避讳着,从未说过口的生死之事就这样被摆在了台面上,避无可避。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即便所有人都不想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病,殷子夕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不妙。
他,时日无多了。
“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感觉到身边这人身子一僵,殷子夕反倒无奈的笑出了声,“生死有命,每个人都总有那么一日,何必……”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谢瑶打断了他的话,反问了这么一句,可却不像是在问他,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能回答。
殷子夕依偎在他怀里,闻言,也愣了一愣,然后出神的望向窗边。
现在这个季节,窗户自然是紧闭的,无论怎样看去,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而他在心里数了数,竟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日子没能亲眼看一看殷宅之外的风景。
只因生来体弱,他这前半生的岁月几乎都耗在了这座宅子里,而后半生……他,没有后半生了。
“小谢,我……有点遗憾,还有些,害怕。”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父母兄弟,都没有。可是今日在这个好友面前,却忍不住说出了口。
面对生死之事时,他可以始终洒脱,但是……但是,他今年也不过刚及弱冠啊!他还这般年少就要离开这个人世,始终有遗憾,也有着那么一丝畏惧。
“你说,我们下辈子还有机会再见吗?”问出这句话之后,殷子夕忍不住垂下眼眸,很快又接了一句,“你别回答我。”
许是觉得屋子里有些冷,他拉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因为瘦弱而凸出来的脊骨隔着布料硌在胸前有点疼,谢瑶却将揽着他的胳膊收紧了一些,始终没有放手,也如他要求的那般,直到离开,都未曾回答他那个问题。
临走前,还是殷子夕催其快些离开,“就算你说无事,我也知道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还是快些回去吧。”
谢瑶站在门口看着他,想要解释解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话要说出口的时候却又觉得还不如不说,直接解决了再提才好,于是干脆对他许了个诺,“只是件小事,解决了我便回来,再也不离开这里半步。”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是当真觉得自己能轻松解决这一切。就算宣澄不肯回去也没什么,只要随便派一个信得过的侍从送引儿回建康,再为她买个小宅子安置下来,举手之劳罢了,接下来的事也与他们无关了,仁至义尽,不必再管。
可是第二日一早,没等他和宣澄先对引儿说起回建康一事,就听引儿说,要求他们帮个忙。
“这镯子,我万万不能再戴着了。”她指了指自己右手腕上的那个白玉镯,请他们帮忙将其摘下。
那白玉镯看起来并没什么特殊之处,但是不知为何,引儿却像是十分畏惧它似的。
她若是自己摘得下,自然不会求助于人,所以谢瑶也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只是仔细的看了那镯子两眼,然后敏锐的看到了刻在内壁的那个字——“姜”。
她之前说过,孩子的父亲是姓姜的。
曾住在东山的人里面有姓姜的男子吗?
这时候打听对方“丈夫”的名字实在是有些失礼,所以谢瑶仅是自己在心底里好奇的想了想而已,并未将困惑问出口。可是在一旁的引儿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开口道,“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他的父亲虽然姓姜,在外却不是用这个名字的。”
虽然她并不想提起那个男人,可是面前的恩人帮了她太多,有些事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那他在外用什么名字?”宣澄话多,未等谢瑶阻止就忍不住问了一句。
引儿回答得也不假思索,“殷挽。”
这名字有些陌生,宣澄不解的挠挠头,本想问问谢瑶听没听过,一扭头,却见好友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怔在了原地,紧接着,连手都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谢瑶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可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寒意便从背脊一路攀到了后脑,一颗心都好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再也喘不上气来。
“小谢?”宣澄忍不住扯了扯他,“殷挽是谁?你认得?”
“你可知……子夕他叫什么?”谢瑶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恍若远在天边。
殷子夕,殷子夕,能这样直呼出口,子夕二字自然是他的字。宣澄初来乍到,也跟着他喊子夕,却从不知道殷子夕到底叫什么。
殷子夕,姓殷名挽,字子夕。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宁康元年(4)
三月总是阴雨连绵。
从清晨开始,外面的雨声就未停过,“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挠得人心痒。殷府的婢女从屋外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正想服侍殷子夕喝下,便见后者支撑着身体从榻上坐了起来。
“外面是不是在下雨?把窗子打开吧。”虚弱的摆摆手,殷子夕未让她扶自己躺下,反倒指了指对面的窗户。
婢女显然有些犹豫,“您身子还没……”
“无妨。”殷子夕冲着她笑了笑,“好久没有看到雨景了,很想看看。”
就因为这病弱的身子,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踏出过家门了,现在眼看着时日无多,自然要趁着这最后一段日子努力记住人世的美景。
最后还是婢女拗不过他,为他打开了那扇窗户。
冷风灌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些泥土的味道,殷子夕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努力闻了闻那草木的芳香,目光落在院子里的几棵槐树上,痴痴的看了许久。
这些景物再平常不过,换做别人根本不会多留意,可是看在他的眼里却成了难得一见的美景,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目光。若不是外面有人通报了一声,“谢郎来了。”,他怕是要这样傻傻的看上一天。
谢瑶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好友正在出神的模样。
他站在门边,殷子夕倚在墙边,过了半刻,两人才对视了一眼。
“你的事情办完了?”现在时辰还早,殷子夕觉得好友来得有些不同寻常。
谢瑶瞥了一眼他的神情,又飞快的移开了目光,反手将房门关上,“办完了,想来看看你。”
能被人惦念着是福气,殷子夕也没与他客气,爽快的笑笑,“刚好,我也在想你。”
无论怎样打量,他与往日都没什么不同,那近乎天真的神色更是让本就犹疑不定的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这样的殷子夕,与谢瑶记忆中那个相识了十余年的好友没有分毫不同,却不像引儿口中那个本该姓姜的男人。
就在昨日,当引儿说,孩子的父亲正是殷子夕之后,说什么也不信的宣澄当场便想去找殷子夕问个清楚,可惜很快就被好友给拦住了。
谢瑶说,“我想知道,你认识的那个殷挽,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问的是引儿。
说出名字算不得什么,可要是询问那个男人的品行,引儿那一张脸说不上霎时间褪尽了血色,也是惨白得吓人。她低垂着眸子,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似乎找不到一个安放的位置,两只手也绞着身上的衣裙,不安的轻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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