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团缓慢消散,方才的蓝袍公子赫然出现。
他原本打算问一句“你为何能看穿我的玄术”,或者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然而话还没说出口,清岑已然拔剑出鞘。
魔族的弓箭手想保护他们的将领,无数流箭飞奔而来,却没有半点助力。
那蓝袍公子起初还想与清岑对战,后来自觉实力相差悬殊,竟然松开了手中薄剑,任凭迎面而来的剑风划破脖颈,割出一条骇人的血口。
蓝袍被血浸透,颜色变得极深极浓。
战场之上,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他心中明白这个道理,竟也不觉得有多遗憾。
“我费了三个月布下的攻防战局,你似乎早就看穿了我们的进攻方位……”
行将就木的那一刻,他抬头望向清岑,双眼布满通红血丝,几近低哑地问道:“你在我们这里安插了内应,是不是?”
清岑没有回答,微微侧过了脸。
仿佛在嫌他话多。
那蓝袍青年气血翻涌,手指骨节却愈发无力。
不远处俯冲而下的六翼鸟,成群结队攻击起了魔怪,甚至啄瞎了獠牙战象的眼睛,引得魔族大乱阵脚。
这样的反转,宁瑟也没预料到,她吃惊到呆住,甚至扶剑后退了一步。
蓝袍青年猛咳一声,忽而举起手中法杖,狂烈阴风卷起飞雪滚石,带来一阵诡异至极的沙沙声。
远处高山崩裂,地面向下凹陷,渗出几股冒着白烟的熔岩,举目四望皆是坍塌的洞穴,石灰覆满皑皑白雪,生灵涂炭似乎就在一瞬之间。
“你想守卫天界,我也想保护魔城……”
这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他断气身亡,最后一个字也没了音节。
魔族的玄术师,几乎都有一个生死玄术,在他们出生时立下,到死亡时触发。
而眼前这个山崩地裂的生死玄术,实在非同寻常的很。
宁瑟睁大了双眼,任北风吹雪落在她的脸上,耳畔是刀剑击撞声,冲锋怒号声,她身处杀伐决意的战场,呼吸却凝滞了片刻,手中剑柄握得更紧,仍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地表的裂缝一路蔓延,滚烫的熔浆倾倒而来,似乎乘着北漠独有的疾风,快如鬼影般奔向天兵聚集的地方。
“好厉害的玄术。”贺连眼见这一幕,同样吃惊不小,他原本自负于玄术高超,魔族内必定无人可敌,眼下竟也没了底气。
二十一军营的天兵正在与魔怪混战,发狂的獠牙战象胡乱踩踏,四蹄却被刀风缚住,不消片刻便一头载到在了地上。
贺连侧过头时,那战象刚好倒在他身旁,四蹄蹬得笔直,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贺连提起手中银杖,随手劈向攻过来的魔怪,双眼却直勾勾看向芷娟,似笑非笑同她道:“不得不说,副将军的刀法真是出神入化。”
芷娟拧眉看他,手上长刀染了血污,顺着刀锋蜿蜒流下,泛起一阵凛冽血光,“你是我二十一军营的玄术师,可有办法化解那些流向我们的熔浆?”
贺连闻言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漫漫北漠依然荒寒,流风拂过他的银发,仿佛铺展开来的雪缎一般。
“你让我来军营,却没告诉我,拿了钱就得卖命。”他道。
那蓝袍青年岁数不大,但在玄术一途上,可谓天纵奇才。
天崩地裂,控风弄雪,还能操纵奔流的岩浆,这般声势浩大的生死玄术,哪里是说破就能破的。
那岩浆带着魔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却能避开魔怪的位置,仿佛有灵性一般。
贺连沉思片刻,没注意身旁有魔怪偷袭。
九环砍刀挥向魔怪的脖颈,金环撞在刀背上,发出铿锵一响,乍如银瓶崩裂,声动流云。
贺连讶然扭头,见那魔怪断气倒地,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芷娟救了。
芷娟手握刀柄,眸中毫无涟漪,不冷不热开口道:“两军交战,沙场上生死由天,我军将士甘愿刀口舔血,而你……”
她看也没看他,仿佛见惯了贪生怕死的人,语气也没有丝毫改变,只平静叙述道:“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贺连勾唇一笑,即刻回了一句:“让副将军失望了,我这人虽然胸无大志,又贪财好色,但也不习惯事情只做一半。”
言罢又说:“不过我得先把话挑明白,光靠我一个人定是破解不了这个玄术,但我会尽力配合天君殿下。”
七八个魔怪围攻而来,被芷娟尽数斩于刀下,她一边指挥将士攻防,一边应声回答他的话:“只要你能为我军助力,我自会给你更高的报酬。”
仿佛要让他定心一般,芷娟伸出三根手指道:“这场战役结束后,我会预先付你三百金币。”
贺连听了这话,却仿佛不为所动,低声接了一句:“我的命可不止三百金币。”
当空阴风烈烈,魔怪嘶吼震耳欲聋,芷娟没听清贺连的话,提刀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了什么?”
贺连“啧”了一声,遥望清岑所在的位置,话中似有无限感慨:“我说天君殿下俊美无双,风华绝代,得亏那些魔怪都是公的,否则岂不是都要被他迷晕了。”
芷娟冷然一笑,应了话道:“哪怕是在战场上,你也只会想这些东西。”
贺连没有否认,扛起银杖道:“我若是能活着回来,不要副将军的三百金币,只要你心甘情愿夸我一句。”
第37章 世韵
天外风雪肆虐,朝阳晦暗无光,地缝中渗出越来越多的熔岩,发出浪奔潮涌的轰然声响。
近旁的兵长见状大骇,面色苍白看向芷娟,拔高声调道:“副将军!我们要不要撤退?”
芷娟目送贺连渐行渐远,眸光一闪后,变得更为坚定,她背对着手足无措的兵长,以绝对平稳的语气应话:“哪怕我们现在撤退,也来不及了。”
大难将至,生死实乃未知,眼前局势难以预测,谁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芷娟的话说得不假,哪怕现在撤退,众多天兵也逃不过熔浆。蛮荒北漠云气稀薄,腾云离开几乎不可能,此刻烈风如怒如狂,但凭普通将士之力,更无希望御风逃离。
明知眼下无路可逃,兵长却镇定了许多,他持剑立于军阵前,肩上盔甲尚留未干的血点,有几个天兵心头发憷,掌心也微凉了几分,耳边却传来兵长的吼声,似有肝脑涂地的决绝。
他道:“趁那玄术尚未逼近,我们还能斩杀魔怪,能杀几个是几个!”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一战痛快。
魔城之下就是浩浩人界,广布芸芸众生和十丈软红尘,然而每当魔怪从神仙这里受了苦,便要将怒气发泄到凡人身上。
对魔族而言,这世上没有比欺凌弱者更容易的事。
而今,生死玄术势头凶猛,群山震颤云霄变色,仿佛能把在场天兵悉数吞没,那些魔怪更有难以自胜的喜悦之感。
因着雪山崩裂,北漠荒野愈加辽阔,熔浆飞迸如惊涛骇浪,剑光血光都浑然一色。
远方的魔城若隐若现,隐在朦胧的雾色中,像是岩浆尽头的堡垒。
宁瑟同一众天兵站在山丘高地上,听她身旁的天兵开口道:“就算今天横尸此地,我们也不亏了,从早上交战到现在,至少有上万个魔怪给我们陪葬。”
另有一个天兵拔出三根羽箭,抬手拉满长弓后,对准迫近的三只魔怪,“咻”声一响后猛然放出,朗声应话道:“玄术又如何,怕他个鬼!”
宁瑟哈哈一笑,侧头眺望远方,安静一瞬后,忽然信誓旦旦道:“我和你们打赌,今日这一战虽然凶险,我们也都能活下来。”
她之所以说出这番话,只是因为瞧见了清岑。
隔着万千魔怪与天兵,他同她对视了片刻,也不知是黑衣没有染血,还是血点溅上黑衣并不明显,总之他提剑立在半空,宽大的袖摆迎风微动,和平常相比没什么不同。
宁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淡定,抬起下巴环视所有魔怪,剑下扫过凌厉剑风,她又出声道了一句:“战场上还有魔族三万,你们想啊,在这些魔怪挂掉以前,如何能轮得到我们?”
宁瑟身后有个虎背熊腰的兵卒,乍一看就是一位壮汉,浓眉大眼膀粗腰圆,手上尽是粗活磨出的厚茧。
这位壮士听了宁瑟的话,满心以为她在宽慰他们,现下已然山崩地裂,生死玄术势不可挡,摆在众多天兵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壮士猛地拍了拍宁瑟的肩膀,仿佛兄弟之间打招呼一般,端的是无比友好,同时包含一种沉默的肯定。
宁瑟抬头瞧他一眼,同样威武地伸出手,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但因她头一次用这种方式打招呼,力道掌控得不太好,郑重一掌下去后,那壮汉竟然面色发白。
“你用、用这掌风劈魔怪……”那壮士的脸色由白转青,仍然坚持着把话说完:“魔怪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话音未落,疾影骤然闪过,宁瑟抬脚跳下高地,兴冲冲甩下一句话道:“好,我去试试!”
炽热的熔岩即将涌来,地上裂缝也愈加密集,她这般欢天喜地跑下去,倒仿佛当真不怕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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