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诺很快就重新扬起一个洒然的笑容,端起桌上的水杯,轻啜一口,对巫小婵说:“你现在有时间吧,那么老师能有幸听你弹一支曲子吗?”作为老师和学生,他们三人的谈话方式实在有些奇怪,可偏偏他们任何一个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巫小婵点点头,淡淡地说:“可以。”说完就转身离开。
音乐教室在六楼,叶孤舟和杜诺跟在她身后一起上楼去。走在最后的叶孤舟看到杜诺脚步渐渐慢下来,和巫小婵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心想他是不是有意让自己跟上,要交代些话,于是抱着这种心思加快脚步,当两人并肩走着时,杜诺果然开口:“没想到你还喜欢戴首饰,女朋友送的?”叶孤舟低头看看自己右手手腕上的链子和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稍有点儿愣。原以为他会说些关于篮球训练的事,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不是,”他不自觉地望向前方,说,“一个朋友送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是巫小婵?”既然被点破,叶孤舟也就不再遮掩:“嗯。”“喔——”杜诺故意拖出一个长长地尾音,意味不明。声音在空寂的楼道里回荡,传到巫小婵的耳朵里。她回过头来,淡淡瞥两人一眼。杜诺正双手插兜,悠闲地晃荡着迈步,全然没有半点儿老师的范儿。而实际上,远离京市的那个优雅公子哥儿身份,他的做派就是一个散漫甚至有些痞气的小青年。只是这个小青年的模样特别赏心悦目,跟叶孤舟是不同的帅气,或者美。杜老师,你如此费尽心机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回过头来,巫小婵伸手推开音乐室的大门,一股空荡冷寂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为这夏日的冷寂增添一线柔和与温暖。杜诺和叶孤舟进来的时候,巫小婵已在钢琴前面坐好。室内光线很暗,她没有开灯,杜诺的手一度摸到电灯开关,但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摁下去。最后,他收回手,重新插进兜里。叶孤舟在这模糊的色调里,恍惚好像看到那个真正的“时光”小店。巫小婵不喜欢明亮的地方,她要的就是这种昏暗和淡漠,就像在小店里,陪伴着她的只有暧昧的宫灯和不灭的烛火。
她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敲出几个简单的调,清脆如空谷里折断一枝花枝的声音——叮咚!“想听什么?”她侧过头,看着靠墙壁站着的两人问到。“随便。”杜诺无所谓地一耸肩,这个动作他显然不经常做,而显得有些怪异。叶孤舟随后补充说:“弹你自己喜欢的就好。”“嗯。”她轻轻应一声,想起曾经在一个不算出名的小酒吧里听过的一首曲子。那时她莫名地想到,曾经有一个被囚禁在城堡中的女孩儿,骑士的诺言没有兑现,她便弹着一首曲子,终老。城堡里只有湿冷的气息和不明朗的光,曲终人了,她也便化作这里又一缕湿冷的光…
“等等!”一曲未完,杜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突然按断曲子,几个琴键同时作响,发出几声沉重的低吼。低沉的闷响回荡在空寂的音乐教室里,窗帘被一丝漏进来的风掀动,地面扫过一缕亮眼的光,但很快又重隐于黑暗。
“你已经很久没碰过这东西吧,听起来很生疏,手指有些僵硬。”
叶孤舟忽然旁观似的想到,确实自从相识以来,巫小婵从没在他面前提过自己与钢琴的事,甚至连类似的话题都没谈到过。他们彼此之间闲聊的时间少得可怜,即使呆在一块儿,她也不怎么说起自己的事。开口闭口,大多都是小店,就像在医院的时候一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还真是个合格的店主。
杜诺绕过钢琴来到她另一侧,在这个过程中,他能看到她的每一个表情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可惜的是她一直面无表情。他在她旁边坐下,说:“来,我带你弹。”此时他的语气真的就是一个王子,有过分自以为是的宠溺。杜诺一只手从巫小婵背后绕过,覆在她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从身前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扣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我倒不知道教人弹琴还能这样教,杜老师。”
“别说话,认真感受。”杜诺说。
他带着她的手指在琴上敲出一个一个生硬的音符,如同操纵着一个提线木偶。然而渐渐的,巫小婵开始有意识地跟上他的节奏,生涩慢慢变得流畅,一种与刚才旋律一模一样感觉却完全不同的音乐从黑白的流光中流淌出来,全无曲子刚开始的那种清冷的悲伤,只有寂寞等待的欢喜与希望。叶孤舟背靠冰冷的墙壁,望向钢琴的方向。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就好像巫小婵被杜诺拥在怀里,没有任何理由的默契十足。
音乐室里的人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留意到窗外时间的流逝。月光渐渐推移成更清冷的白,夏日的鸣虫开始争相一展歌喉。叶孤舟惶然间瞥到那一缕银丝委地,方才忽的意识到,这一天竟就这样安静地过去。琴声突然中断,却是杜诺首先停下来。似乎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忘我地弹过一首曲子。
“嗯?”巫小婵一抬头也看到漏进来的白月光,再一仰头,仿佛就带着一双收容着白月光的眼睛撞进杜诺眼里。“哦——时间好像…”巫小婵从杜诺手下抽回自己的手,现在才发觉手指竟有些发软发麻。她这一抽手,看起来更像是整个人都缩进他怀里。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亮起来,明亮却柔和。钢琴光滑的琴身上流淌着月光,原来是叶孤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透过明净的玻璃,墨蓝色天穹上那一弯残缺的月正好撞进每个人的眼瞳,像一幅古老的魔幻画作。
“那…”杜诺站起身来,绅士般优雅地弯下腰,执起巫小婵的手,温柔落下清浅一吻,“很荣幸能听到你优美的弹奏,我美丽的小姐。”他一抬头,就撞上巫小婵古怪而冷漠的眼神。
她一定很生气。他干咳两声,是自己太忘情。仗着巫小婵不好发作,他立刻换上一副调笑的口吻,既卖弄老师的权威,又实在不像个老师,说:“咳咳…时候不早,是该回家的时间罢。再不走这学校可就没人啦…”事实上,这个点儿除开门卫叔叔和食堂大妈,学校里确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巫小婵这样想着,脸上却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用她一贯的语气说:“那就这样吧。”“嗯,就这样,明天见…”
第十一章 夏夜烧烤
巫小婵和叶孤舟并肩走在三中的校道上,路两旁的古旧路灯散发出昏黄温暖的光线,而月光明亮清冷。
巫小婵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脚下,路面上有稀疏斑驳的树影。因为小店的缘故,她几乎可以随时随地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像这样的悠闲漫步似乎越来越少。所以她一步一步,踏得异常认真。厄蛇的事情虽然还没解决,但估计它一时半会儿还掀不出什么风浪来,所以也不急于这一时。“时光”最近这几天也一如平时,很少有“客人”上门,她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刚才透过明净无尘的窗玻璃看到天穹上冷月残缺,她忽然就心血来潮,萌生出在这月下散布的想法。这样的生活——就像是回到三年以前,她还只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儿,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有一对望女成凤的父母,和一个疼爱自己的楼下附近杂货店的熟人老板,虽然这个老板性子散漫,小店看起来随时都会倒闭的样子——这样的普通人的生活,偶尔尝试过一下也不为过。说起来,也是在三年前,那件事发生以后,自己就再也没有碰过钢琴。既然已没有人望你成凤,那你就安安心心做一只麻雀吧。
在两人间长久的沉默以后,巫小婵率先开口,说:“我们就这样走回去吧。”“啊…哦…”叶孤舟不易察觉地收回欲迈向无人的敞开大门的门卫室的脚步。“…我们可以坐坐公车,去吃吃路边的露天烧烤。那是怎样一种味道呢?”叶孤舟一笑,说:“没有吃过露天烧烤的童年可不能算是完整的。”“谁说我没吃过?”巫小婵不甘心地反驳,难得的带上一个十五岁女孩儿该有的活泼,“我只是不太记得那味道。曾经…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尽是茫茫黄沙的大漠,像一整块黄绿色毛毯一样的草原,还有波涛汹涌的大海、戴着白帽子的雪山,天狼族的饕餮盛宴,虽然好看但是也难走的百花谷。我们在一线崖底用削尖的树枝叉鱼,在明月湖,我们躺在自己做的小木舟里,看天上像一双眼睛一样的月亮,一个银白,一个墨蓝,一个在脚下,一个在头顶。在药王峰,我们一起偷过答歌老儿的三须根。在弋蚧洞,我们还是螟主的贵客,虽然螟主小子的那个风骚姨娘一直盯着他看让我很不喜欢,但王宴上的东西确实好吃。我们在无骨城的夜市上吃过猫抓丸子和黑糖心儿的糯粑,现在——”她一步跳到前面去,对叶孤舟眨眨眼,“我和你,我们一起去吃露天烧烤,味道一定不错。”
叶孤舟虽然诧异她这突然的兴致,但也只是诧异而已,并不去深究为什么。只要她想,他就陪着。
在苏市这样的偏僻无名的小城市里,夏日的夜晚还只有昏黄老旧、年久失修的路灯和一身灰尘的行道树,路面上车辆不多,偶尔能看到远远的有一道车灯打过来。晚归的人们急于摆脱一阵阵袭来的燥热,对路边的景色常常漠不关心。等到车扬起的灰尘慢慢在鼻腔里消散,街道便往往重回无光无声的寂静。但在某一个地方,景色却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