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这回电话倒是接得挺快,“你爸在我们酒吧喝醉酒没钱付账,你什么时候来领人?”很长的一段时间沉默后,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稍显稚嫩青涩的声音:“哪个酒吧?”“五四路,纯真年代酒吧,快点儿来啊…”
叶鹿舟摁掉电话,嗤笑一声:“纯真年代?”他蹑手蹑脚推开宿舍大铁门,翻墙溜出学校。这个时候都不让人安生。
从酒吧把人领出来后,男孩儿扛着男人不免一步一踉跄。儿子把父亲一只手绕过自己脖子搭在胸前,因承受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微微弓着身子。原本这会是一幅极和谐的画面——若没有听到儿子的碎碎念,偶有过路的行人甚至还会由衷夸赞一番。
大小两个影子,在间隔不均匀的路灯下一会儿拉长,一会儿蜷缩成一团,影子的纠缠竟比人的纠缠更紧密些。
“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喝酒呢?还去酒吧?那点儿钱经得起你这么喝吗?你喝得再多,她会回来吗?你要是就这么喝死过去,谁来给你披麻戴孝?我吗?我自身都难保,哪里还管得到你…”叶鹿舟低着头,两眼只盯着地面,“你知道吗?他们一个个的都要走,就像她一样,不打任何招呼,一点儿准备的时间都不给我留。这到底是为什么…”
叶鹿舟的影子的头突然撞到另一个影子的头,没有痛感,他却莫名地觉得疼痛和恐惧。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拿着张照片伸到他眼底:“小子,你瞧瞧,照片上这人是不是你?”
照片里竟然有阳光。男孩儿一只手托着下巴,正坐在窗前发呆。背景是歪七扭八摆放着的桌椅板凳,像几根煮熟的面条。他当时一定发呆发得很厉害,不然不可能连这么近距离地被人偷拍都没发现。
“是我。”
“妈的,老子这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哈哈,哥儿几个,领赏去?”听到这话,叶鹿舟心里顿时警惕起来:“领什么赏?”那人“嘿嘿”一笑,把照片收起来,说:“别问那么多,跟哥哥我走一趟,怎么样?”叶鹿舟被这人的称呼弄得一阵反感,胆气突然硬起来。他知道眼前这几个人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儿,但这时他似乎有一种“身无分文,贱命一条”的勇气,轻蔑地撇撇嘴:“凭什么?”
那男人似乎没料到他会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跟他那两个同伴对视一眼,笑到:“小子还挺硬气!别这么紧张,只是有个人想见见你。”“我没空。”“嘿嘿,这可由不得你。你有空得去,没空?还是得去!你硬要说自己没空,说不定还要受点儿罪。你乖乖跟我们走,大家欢欢喜喜一场,多好!”叶鹿舟这时也心知自己跑不掉,抿着嘴不再说话。若放在平时,凭着对这周围地形的熟悉,他或许还可以搏上一搏,但现在身上还扛着叶国华这么一个醉鬼,他是绝对没有机会逃脱的。这几个人显然经验丰富,男人的两个同伴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谨防他做什么小手脚暗地里找帮手来。中间的男人更是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好,我跟你们走。不过…先让我把这个醉鬼送回去,你们总不可能让我带着这么个醉鬼去见那个人吧?”男人手一招,两同伴立即上前从叶鹿舟身上架过叶国华。叶国华喝醉酒竟然异常老实,哼都不哼一声。
“小子,别想要耍什么花招。送到哪儿?咱们一起去。”“那我还得谢谢你们。”他一身轻松在前面带路,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紧张。
这几个人不知道他住的地方。这几个人仅凭一张照片找到他。有一个人要见自己。是什么人?仇家吗?我叶鹿舟虽然吃喝嫖赌样样都玩儿,但不混帮派,不结团伙,对兄弟朋友也自认为够义气,没跟什么人有过深仇大恨。不熟悉我——不然直接就可以上我家来找我,知道我是个学生但不知道是哪个学校——不然就可以直接去学校。这样说来,那便不可能是熟人。是陌生人?可是陌生人又怎么可能会跟自己结下什么梁子?听这几人的口气,他们找自己似乎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照片上的自己没有耳钉,那么这张照片应该已经拍摄有一段时间,是谁拍的这张照片?这照片又是怎么流到这几个人手上的?
他脑子极其混乱,一个个念头从脑中一晃而过,偏偏却得不到答案。绝对不能让这几个人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不然后患无穷。
平时觉得漫长无比的这条路竟然变得这么短,眼看着就要接近自家花铺所在的那条巷子,他却还没有想出任何办法来。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一个娇柔悦耳的声音叫出他的名字:“叶鹿舟?”
当他意识到这个声音来自谁时,竟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怎么会来?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第一百零三章 所谓爱憎把戏
那抹玲珑身影渐渐靠近他,同时靠近的还有她雀跃又矜持的声音:“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我有事恰好路过这附近,想起你告诉过我你家在这里,所以…就顺道过来看看。”
如果是在平时,叶鹿舟一定会感谢她为来见自己编造这么一个可信的理由,但现在他只想她赶快离开,绝对不能把她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
覃汐在离他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本来还想靠近,但终于还是矜持地站住,双手提着小包规规矩矩放在身前。“叶鹿舟,你脸色怎么不太好看?”这时,她终于注意到叶鹿舟身后的几个男人,“他们是…”叶鹿舟心里叫嚣着让她赶快离开,想对她怒吼说危险,然而嘴上却说出这样一句话:“你烦不烦啊?怎么还来找我?”此时的他俨然一个演技高超的演员。
叶鹿舟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覃汐突变的脸色,不敢再看她,转过头对身后的几个男人说:“一个疯婆子,不用理她。”覃汐顿时愣在当场。连叶鹿舟从她身旁走过都没有任何反应。叶鹿舟故作沉稳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即使让自己以后陷入无休止的纠缠之中,也不能让覃汐有一点儿受到伤害的可能。
架着叶国华的其中一个男人经过覃汐时,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的腰肢到脖颈的地方流连。覃汐不禁一阵恶心,再回头看叶鹿舟时,只觉得他的脚步极其僵硬不自然。这条巷子里的路灯半死不活地燃烧着自己的寿命,把灯下他的影子也感染成日薄西山的老人,蜷缩着、颤抖着、压抑着。它要诉说什么?却无可奈何。
“叶鹿舟!”覃汐高声叫出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成为一条平滑的弧线,升到最高点,然后平缓地下降,“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覃汐跑过那三个男人和被架着的叶国华。冲到叶鹿舟面前,恰好他也转过身来,两个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意味。此时的两人都是疯狂的赌徒。
覃汐背对着几个男人,手悄悄伸进身前的手提包里,摸索着摁下一个快捷拨号键。她带着乞求意味地看着叶鹿舟,像一个想挽回失去的爱人的小女生,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你跟饭店老板因为一盘炒饭吵起来,所有的客人都着看你们的热闹…”虽然明知在演戏,叶鹿舟还是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话而去,思绪像火车一样,呼啸着驶向铁路那一头刻意被遗忘的过去。
“我当时只觉得——这个人真有趣,不就是一盘炒饭吗?至于这样吵起来吗?可是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你这个人…只是不安分。你跟我说过,生活平淡索然无味,你要做一条蛟龙,把这死水一样的生活翻腾成书里写的那个样子,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几个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对“小情侣”的“深情告白”,满以为他们已经看透这种小男小女所谓的爱憎把戏。他们或许还透过这一双人看到他们自己的过去,所谓“社会毒瘤”的叛逆与荒诞。
“你只是不安分,总要靠点儿什么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你其实和我一样,不能忍受被人轻易忽略,不能承受不平等的感情交换,一旦察觉到自己可能会受到伤害,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抽身而出,让任何人都休想有伤害你的机会。可是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渐懦弱,像只乌龟一样把自己缩在一个坚硬的壳里,不肯轻易付出,甚至也不敢轻易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好…”
覃汐,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在演戏吗?叶鹿舟抿着唇一言不发。
“叶鹿舟,我们都是一类人。”
周围似有慌乱同时又不失秩序的脚步声响起,那几个男人渐渐脸色已变。
“让我来带你走出那个壳,我们一起接受来自周围人的善意,”她向他伸出手,说,“一起尝试着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脚步声越发临近,“好吗?”两个少男少女在戏里与戏外徘徊,这一刻,谁分得清真实与虚幻?叶鹿舟恍惚间竟想把那只手紧紧握住,她的骨骼一定很纤细,一握就知道这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人。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触到那只手的指尖,变故陡生!
那几个男人眼看中计,反应过来一定是他们俩中有人刚才暗中耍鬼,竟然狗急跳墙发狂地挟制住离他们最近的覃汐,随即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架在覃汐的脖子上。叶鹿舟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面临着的是怎样的真实。覃汐还想故作镇定,但刀架在脖子上,她的脸马上忠实地透露出主人的恐惧,一瞬间血色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