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是无能为力的。竹音跟她说过,这天地之间有“规则”,万物生灵和非生灵,都得服从这个规则。每一个时空都有它独立存在的规则,无法被更改,也无法被打破。跟小店无缘的人根本就进不得小店,而就算是有缘人,也不能违背时空独立的规则。她摩挲着手上的手链,就算是她,如果没有小店的庇护,也会被那规则抹杀。到另一个世界?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可是…竹音,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有例外?为什么聂瑶死后魂灵会突破时空的限制重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戚月身上?为什么勿忘、弦女和弦,会来到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因为那盘“追寻之局”吗?可“追寻之局”难道就能脱离这规则吗?你曾让我相信,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要守护“时光”,守护这天地之间的规则,可你却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不辞而别,谁来告诉我为什么?谁来告诉你的小婵——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小婵,小婵,你哭什么…”杜诺慌慌张张地为她揩眼泪。巫小婵茫然地望着他,她倒不知道自己在哭。眼泪就像洪水泛滥成灾,她没有悲伤,可为什么要掉眼泪?杜诺拿她没辙,只得一把把她拥进怀里,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你心里到底隐藏着多少事儿,这样也能哭。”巫小婵想推开他,但已经没有那个力气。
唉,就这样吧。无解的事儿那么多,再添这一件也无妨。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等着吧,我会刨根究底、抽丝剥茧,真相,终将无所遁形。
面终究是要吃完的,叶鹿舟生平第一次,觉得一碗面也可以如此使人留意。他怀着巨大的悲伤吞下最后一口面条,搁下筷子,郑重地端起碗来,把寡淡的汤也喝得一滴不剩。睡天桥?那就睡天桥吧。但愿这座城市没有那么多流浪者,不会跟我抢地方。但显然,他没有他想的那么幸运。
等到叶鹿舟终于找到一座看上去很适合遮风避雨的天桥时,这么一小块儿地方,已横七竖八躺满大大小小的流浪者。第一眼,他以为自己正站在一个灾难的时代面前,不过细想这也确实是他的灾难。“大哥,过去一点儿,挪个地方行不?”
“哎小弟弟,挪过去一点儿,给哥腾个地方。”
“哎呀…老兄睡得挺舒服的嘛,来来来,给我腾个地儿…”他口中的“老兄”老实巴交地给他挪出屁股大点儿一块地方,他也没什么可嫌弃的,一屁股把那地儿塞得满满的。叶鹿舟大松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包干瘪瘪的烟来,夹出一根放在鼻子前嗅嗅。“老兄,有没有打火机?”老兄也有点儿馋,盯着那根烟直吞口水,话都说不圆转:“我没有…不过…桥头卖打火机的…张老头儿有…”叶鹿舟刚想起身去桥头借个火,肩膀就被人按住。他仰起头,只见是两个长得颇不温和的男人,面色狠厉。“干什么?”
其中一个男人掏出打火机来点上火,叶鹿舟迟疑地凑上去把烟点燃,火红一闪一闪,深深地吸上一口。或许是太久没碰这东西,他的舌头、喉咙和肺都已经不习惯这凶猛的刺激,于是一起躁动起来抗议。叶鹿舟猛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都敏感地颤抖。两个男人和他口中的“老兄”,都不掩轻蔑地笑起来,他们大概都在想:一个小毛孩儿。
“跟我们走一趟吧。”真到这个时候,叶鹿舟反而镇静下来,甚至莫名轻松,就像是一个重罪犯人,在还没宣布最后的判决前总还有侥幸的心理,为万分之一的生存几率而惶恐焦虑,而死刑判决书下达那一刻,一切已成定局,反而轻松下来。这么漫长的等待,即便只等来一个死,至少也有个结果。叶鹿舟拍拍屁股站起来,当然,拍屁股之前他慷慨地赠予那老实的老兄一根只吸过一口的香烟。在这个地方,唾液是廉价的。
“老兄,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巫小婵和杜诺二人站在门口向孟君告别。二人都没什么可收拾的,来得轻松,走也是一身儿干净。“不能明天再走吗?”“原本早上就该走的,回去可还有一堆功课等着补,不敢耽搁。”余为靠在另一个屋的门上,撇撇嘴,不置可否。孟君和杜诺默契地一笑,像好哥们儿似的捶捶对方肩膀,不再多话。
“要不要送?”余为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明显没有一点儿要送的意思,杜诺不掩饰地瞟他脚上那双拖鞋一眼:“不用,都回去吧。”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几人挥手作别,这一趟相逢和相处,终以暂时的离别告一段落。华大在一段时间内会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到某个时候,这记忆重新变得鲜活起来,离别又作相聚,一切已了地和未了的都会一起被刷上一层鲜亮的油彩,造就新的“记忆犹新”。
第一百二十四章 牡丹
杜诺开车把巫小婵送回小店,在街的转角处停下。“回去吧。”即使有先前那么长时间的铺垫,巫小婵仍然觉得这一切结束得太突然。她身上仍穿着华大的学生制服,过去几天上课抢座儿听她听不太懂的课、睡她住不太惯的陌生房间的日子却已与她彻底作别,她竟有一种不真实感。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诸如此类的事儿,前一刻还刀光剑影,或人影熙攘,后一刻就要背上书包,像个最平凡的人一样去过她自己的最平凡的生活。她不能对任何一种生活有所留恋,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竟然会感到不真实,还真是新鲜。“回去吧。”杜诺再一次说。巫小婵偏偏头,已经能瞥到小店白剌剌的灯光,把门前那一块地儿染成一个不光滑的镜子,反射着凹凸不平的光。“回去吧,还是说——你想我以吻作别?”杜诺作势就要凑上来,巫小婵推开他,拉开车门下车,再重重把门摔回去。她刚走出几步,却忽然停住。她看不清车里他的表情,也不知他能不能看清她的面容。
“我们似乎没能帮到孟君什么。”她说。她没有等到杜诺的回答,便也不打算等,径直朝那灯光走去。她从黑暗中走向那光明,守护她的光明,也是她所守护的光明。
叶鹿舟其实不知道混混头子应该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他直接把那个还未谋面的人称为混混头子,因为在来的路上,与两个男人闲聊时,他听到他们唤那个人作“老大”。“我们大哥找你。”他们是这么说的。而等到他再想问得更详细一点儿时,两个男人却都闭口不言,只一味咧着嘴笑,似乎在他们看来那样笑是一件很便宜的事情。不想说就笑吧,反正笑不要钱。
原来混混头子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的吗?这里已经远离京市市区,回头眺望,扑眼的便是一城灯火。真是个好地方,叶鹿舟想。离那栋别墅约摸百步,两个男人就把一把钥匙塞给他:“你自己进去,小子,奉劝你一句,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招啊,不然下场绝对很惨。”另一个说:“这是忠告。”
一百步,是跑还是不跑呢?如果不跑,会有危险吗?如果跑…叶鹿舟看看这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地方——跑得掉吗?他自以为隐秘的张望收在两个男人眼底,他们又那样笑起来。“走吧,可别让大哥等。”他们显然是不怕他跑的。说完这句话,两个男人径自转身朝山下走,他们是真不怕他跑呢还是虚张声势?当叶鹿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时,他还是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或许…他根本就不想想得那么清楚。就像覃汐说的那样,他是个不安分的人——这样的人或许叛逆,或许莽撞,或许勇敢,或许无所畏惧,但一定有一点:他们决不放弃任何一次可以走向未知的机会,而不会管那未知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这不安分驱使他拿起钥匙推进锁孔,就那么轻轻一转——
“你…”里面的人手还拉着门,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那把钥匙仍留在锁孔里,如果这钥匙有个坠子的话——叶鹿舟想——它此时一定在左右摆动着。女孩儿——还是女人呢?她化着淡妆,不青涩,也不成熟,然而周身的气度又像是在这两者之间游移不定似的。比如现在,她像一个青涩的女孩儿那样吃惊地瞪着他,随即又像一个举手投足满都是风韵的女人那样撩撩头发,靠在墙上:“真没想到他竟然真能找到,进去吧。”她一扬脖子,像是只黑天鹅。
“这东西也拿进去吧,原本打算扔掉的…”叶鹿舟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探头往里一看,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袋子里全是他的照片——这是他自己,他当然不可能认错,即便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跟他那样相像的人——照片都被黑色的相框裱着,如果不是照片的色彩原本鲜艳,他差点儿还以为这是他的遗像。
“我哥那个人…脑子有毛病,你小心点儿…”叶鹿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你叫什么名字?”
“叶鹿舟,呦呦鹿鸣的‘鹿’,野渡舟横的‘舟’。”
“你怎么不说梅花鹿那个‘鹿’,船的那个‘舟’?”
“啊?”
她一抿嘴,却没有发出笑声。“去吧。”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消失在黑暗中。
这栋房子如此孤独,当真像是大海里一艘独自漂泊的船,绝望地点着求救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