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一咧,勾出邪佞的笑:“还不明白么?”
朝良身形僵住,垂了眼:“确然,这世间再无破军。”
这一切不过都是他自己的妄念罢了,如镜花水月般虚缈,到最后徒落得一声叹息,他收回了目光,暗渊之上是昆仑永世不灭的天光,他眯起了眼,天地都被困在了这一片黑暗中,看似出去了,却是真的出不去了。
长离眯眼看着朝良远去的身影,直至那一声落拓的灰衣消匿在黑暗中后,他扶着九知的手紧了紧,正预备着埋下身去将她扶起来时,她突然捂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天昏地暗,像是要将身体掏空一般,浑身都在颤抖,大把的鲜血从她指缝中溢出,源源不断,滴在了脚下虚浮而起的封印图腾之上。
本是泛着冰白光晕的图腾突然爆发出耀眼的红芒,连带着图腾之上生出的梅林幻象都纷纷凋零枯萎,寂灭成灼目的红光。沉睡万年的神兽被唤醒,暗渊一片动荡,那些隐于暗处的怨魂生灵都仓皇而逃,长离横抱起九知,将她带离原处,并虚浮在半空中,静静俯睨着苏醒的开明兽。
开明兽虽是醒了,却并未睁开眼,它嗅觉一向敏锐,能嗅到那隐匿在魂魄间的气味,越是纯净的魂魄便越是芬芳,暗渊中的生物大多都是阴暗污秽的,其魂魄也散发着浓稠的腥臭,但在这肮脏不堪的气味中,它竟然嗅到了一缕清香。
像是千年盛开一次的琅玕花,馥郁饱满,在枝头朝气蓬勃,这气味它再熟稔不过,天地八荒间只一人才有。
破军。
它猩红色的眼霍地睁开,宛如一双阴森幽暗的萤灯,寻觅一周后却并未见得有张扬的红衣入眼,正当疑惑之时,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滴在了他的鼻尖上。
香甜而可口的血液,开明兽缓缓抬头看去,一双修美的手半垂在空中,如莹莹白玉,纵使是在这天光都吝啬被施与的暗渊中也泛出了柔光,那是唯独它能瞧见的,源自她魂魄的力量。
那双手上沾着血,像是在她掌心开出了一朵莲,她被一个玄衣男子抱在怀中,那人眼角眉梢的神态与她倒有三分的相似,却仅仅是学得皮毛而已,再无人能如她一般将随性恣意刻入骨中,不为杂事所扰。
玄衣男子苍白的手指扣在她的膝上,将她抱得很稳妥,像是保护又像是在拘束。开明兽慢慢地从暗渊之底站了起来,前爪撑地伸了个懒腰,被封印了万年有余,在大干一场之前它是要舒展一下筋骨。
伸完懒腰后,开明兽觉得自己一身轻松,它又仰起头来,那双手再度映入它眼底,玄衣男子眼角带着轻慢俯视着它,这让开明兽感到十分不悦,它踏空往上走去,每一步都极为优雅,这是它被紫微拘押在昆仑巅后才学会的姿态。照它来讲,神仙什么都不好,唯有仪容举止是格外讲究的,看起来也格外舒心。
它走到与玄衣男子相平的地方,傲慢地看着他,张口时獠牙尽露,看起来格外狰狞:“把她放下,我便留你一命。”
“哦?”玄衣男子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那我要是不放呢?”
“不放,那我便只有勉为其难地将你也一同吃了。”开明兽眼中冒着饥肠辘辘的绿光,它是以吸食魂魄为生的异兽,当年紫微帝君在他身上设下禁制,令他再也食不得魂魄,为此它饿了万年有余,这回破军的封印一解,大概也将紫微帝君的这一道禁制也解了,它现在只觉得腹中空空,想要大吃一顿才好。
但它本性又极为挑剔,那些发臭的魂魄它宁愿饿着也不想吃,开明兽又再看了长离一眼,透过那张邪魅的皮相,瞧见了那属于他的三魂七魄,本以为魔族的魂魄都该是污秽不堪,但面前的玄衣男子却散着另一种气味。
非是香气,却令人倍感炙热。
开明兽的舌头从巨大的口中滑了出来,舔了舔干裂的上唇道:“没想到你看着也挺好吃的,那我便大发慈悲地将你也一同吃了,圆了你与她当一对鸳鸯的梦,亡命鸳鸯也是鸳鸯,你说是也不是?”
它怎么能瞧不出来,令这玄衣人灵魂都在发烫的原因,就是他怀中的人。
至于他怀中的人,纵然她面貌大变,开明兽却依然能够清晰而准确地认出这是当年那破空而来的神君,那踏碎朝霞的身影,岂是胭脂俗粉能匹敌?
它自从见她的第一面便嗅到了她魂魄的香气,纯粹而真挚,不染尘埃,它早就想将她吃掉了。
玄衣男子勾起邪肆的笑来,道:“本座往前倒是听她提起过你,说觉得你皮毛生得好,想训了你来当坐骑,但如今本座亲眼得见,却觉得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开明兽便觉得胸口一痛,紧接着发出响彻九霄的嘶吼,长离的手已经剖开它的皮肉将它的心脏拿捏在手中,那一截手臂声声地嵌入它的胸口,随即往后一退,那一颗还跳动着的心脏连带着有鲜血流动的脉络都被一同拉扯了出来,血液溅在了魔君的脸上,魔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因疼痛而癫狂颤抖的凶兽,将满掌的鲜血放在唇前探舌一舔,啧了声:“真难喝。”
☆、第64章 溯回
九知做了一个梦。
那时她尚是年幼,短胳膊短腿儿,不低头都有双下巴,长得肉嘟嘟的一团,帝神很喜欢将她抱在膝上同她讲故事听,但大多讲的都是他老人家的光辉事迹,比如如何开天辟地,如何均分六界等等,所以在九知还是个懵懂孩童的时候心底便被帝神灌输了这样一种认知——
帝神是天地间最厉害的人物。
那么她身为帝神养女,自然也比旁的生灵要高贵的多,是以她都不大瞧得上那些每日来庭前啄食的窃脂鸟,觉得这些生命实在是卑微。
她的这种想法被帝神知道了,帝神很严肃的教育她:“世间万物,并非生来便分三六九等,你也并没有权利去轻视旁人,那些从未被你放在眼里的东西,或许有朝一日你也会有求于他们。”
她不信:“父神是在骗我么?窃脂这种生物,无论在何时何地,破军都是不会对他们有所相求的,那些连破军都无法办到的事情,区区窃脂,又怎么能办到呢?”
她这种态度将帝神激怒,当即将她拎起来丢进了一片窃脂栖息的林中,设了道结界便撒手离去。
九知被困在那座林子里三天三夜都寻不到出去的路,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更何况是那样久,最开始她还能勉强靠修为支撑着自己行动,但到最后她已经饿得眼前发黑头昏腿软,只能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块石头上,动都没力气再动一下了。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平生头一次遭受这种惨无人道的委屈,眼眶都红了但她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肚子咕噜咕噜叫得震天响,她觉得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了。
堂堂帝神养女竟然是被饿死的!想想她就觉得十分地没有面子,就在她思索着自己饿死后风干会是个什么样时,突然有个东西落在了自己微微张开的口中。
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竟然咬出了满口酸甜的汁液,滋润了她干涩的喉,同时令她蓦地睁开了眼,只见枝头上战了满满一排的窃脂鸟,除开领头的那一只,其余每只口中都衔着一颗酸枣,领头那只正扑棱着翅膀,对剩下的窃脂鸟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九知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站在第二个的那只窃脂鸟突然鸟喙一松,它衔着的那颗酸枣又准确无误地落进了九知的口中,九知口里咔嚓嚓叫得脆响,也渐渐地恢复了一些精神。
她此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在这林子中寻果子吃,奈何帝神设下的阵法将她的视线蒙蔽,她瞧什么都是一个模样,每棵树在她看来根本没什么分别,于是才落得那样的境况。
而窃脂鸟们对于她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感到十分好奇,便一直都跟在她身后,看到她气息奄奄快要不行了,就急急忙忙地去摘了自己平日里最喜欢吃的果子给她吃。
事后窃脂鸟们还成群结队地带着她走出了帝神设下的结界,在快要走出林子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着身后头顶的那群窃脂鸟抱拳作揖,胖胖的小脸上神情严肃:“多谢相救。”
她不通窃脂的语言,也不知道自己对它们道谢它们是不是能够听懂,但她还是道出了这一句自己发自内心的感谢。
红顶蓝羽的窃脂鸟一边扑棱着翅膀一边叽叽喳喳地叫,像是在说不用谢。
当她走出结界时,发现帝神正在结界之外等她,她眼眶一红,迈开短腿儿就往帝神怀里扑去,帝神俯下身来将她抱住,她扒拉着帝神的衣领哭得再委屈不过了,嚎啕着诉说自己差点就要死掉了,说帝神坏,不管她死活。
帝神很温柔地应了,并轻轻吻了吻她的前额:“但你并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抽搭着抹眼泪,不肯说话,帝神轻笑道:“破军,为父当初为了保护你将你的心擅自取了出来,但并不愿你就此而有所缺憾,若不能真切的经历过世间百味,为之触动生情,那你便只能算是白活一次而已,所以人生八苦,为父都想要你亲身去体验一遭,并且从中学会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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