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后,这灰衣神君不由分说地灌了她一碗汤,好喝是好喝,酸甜可口的,她万念俱灰中又生出一些对这世道的感动来,便问他名号。八荒这样乱的时节,自然是英雄辈出,神君下界来渡世无可厚非,结果神君说:“我不渡世,我来渡你。”
这分明就很是登徒子了,九知觉得这个神君十分不正经,但她心力交瘁,理不清为何这神君要来救他,也不再管这件事情。
在她印象中神君都该是十分繁忙的,每天操心着八荒众生的大小事宜,比如那大荒之中汤谷之内的巨木扶桑上栖息着的三足金乌是个不省事儿的二世祖,动辄便罢工偷溜去玩,导致八荒的作物颗粒无收,许多吃素的宗族迫不得已逼着自己吃肉,更加剧了八荒之间的动乱。无可奈何天帝便让司战的东君挑起了每日驾车的担子。好在东君是个很靠谱的神君,每日兢兢业业严格按照要求驾着烈日车辕环游八荒一周,但吃素的那些宗族吃肉吃上了瘾,也改不过来了。
这神君这样闲,怕也是个二世祖吧,九知这样想,又喝了他递来的第二碗酸枣汤。
不过这二世祖神君煲汤的手艺还挺不赖的。
后来她便发现了,这二世祖神君不仅仅会煲汤,他甚至对园艺还有所造诣,甚至特地去蛊尾山搬了棵酸枣树回来,九知看着他折下酸枣树的树枝插入土中,每日悉心浇水施肥的,丝毫不觉得手生。
朝良君曾满意地看着眼前这片酸枣林,含笑道:“不如这座山头便叫酸枣山吧。”
这二世祖神君长得虽好看,起名的功夫却不佳,九知啧啧想到,真是占山为王的典型啊。
但这酸枣山□□稳,时常会让她有隐隐的担忧,比如长离那样想她死,竟然在这百年里都不曾找过她么,她还想去汤谷看一看那传说中挂着太阳的巨木扶桑,听说那扶桑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神、人、冥三界。
她是很想活下去,但若余生只能在这方寸大的地方度过,那更是生不如死。
是以她用极其热烈的眼光看着朝良,期盼着他能松口,但朝良仍旧是一口否决了她:“不能。”
九知扬起了眉,凭空生了怒意:“你以为你救了我,我这条命便算是你的了吗?”
说着她将青田核塞进了衣服里,蹭蹭蹭沿着楼梯下了屋顶,朝良听到她在屋檐下嘟囔了一句:“谁稀罕!”
眼见着陶吴的婚期快近了,九知终于寻了个朝良洗澡的空当从酸枣山溜了出去。
东极山离酸枣山不远,但她失了修为不能御风,脚程极慢,所以拦了只灭蒙鸟托她捎带一程,灭蒙骄傲地抖了抖青色的羽毛,让她爬上到自己的背上,便展翅朝东极山飞去。
路途间灭蒙看她抱着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便问道:“听闻东极山近日有喜宴,阁下是去给份子钱的?”
九知点了点头,突然想起陶吴这一成亲指不定就是妻管严了,往后来酸枣山找她喝酒聊人生的日子便不多了,就有些伤感。
灭蒙转过颀长的脖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有些了然地说道:“啊,我知道了。”
九知还未问她知道了什么,她便做出一副过来人的神情:“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年轻人嘛,往后日子还长,不要对人生失去了希望啊。”
她这么说的很有道理,九知遂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觉得,纵使他成亲了,我们也是可以做朋友的,总不至于娶了媳妇儿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多谢你宽慰,我没事,真的没事。”
灭蒙又道:“你这样想很好,但还是不要坏人姻缘,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样西天的伽蓝是定然不会原谅你的。”
九知对灭蒙这番话懵懵懂懂,但坏人姻缘这个是很不好的,也附和了几声,眼见着东极山近了,灭蒙将她在一棵弯腰柳旁放了下来,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九知抱着被红布裹好的青田核去寻陶吴,但寻遍了大半个东极山也未找到,这月上梢头了,最后才在一汪泉水便找到了陶吴,已是大醉的模样,看样子已经吐了好一会儿。九知捏着鼻子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拖到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陶吴才稍微清醒了一些,皱眉看她:“九知,你怎么出来了?”
九知就地盘腿坐下:“你还说,喝酒都不来寻我,都是要娶媳妇儿的人了,稚英不管管你?”
按照八荒间婚仪的习俗,新娘子在成亲前的七日是不能与夫君见面的,九知想陶吴与稚英大约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才想要借酒解一解相思愁。
陶吴撑了撑身子,歪歪斜斜地靠在木桩上,傻憨憨地笑,“稚英啊,我终于娶到她了。”
九知有些受不了他这么腻歪:“是是是,圆满了吧?”
“那是自然,”陶吴乐呵呵地,“我活了这么久,与天地同寿的年纪,干了那样多惊天动地的事情,这算是我最快活的一件。”
“快活也该知道个节制。”她走过去把他架了起来,准备把他扶回去,免得成亲前还受凉,却听到陶吴问她:“九知,我这是圆满了,那你呢?”
九知不明所以地反问了一声:“什么?”
“你还有想做的事情吗?”
她摇头:“没有,我哪里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你死了八次,就不想去把这些债都讨回来吗?”
陶吴的话像是混了冰的水,当头浇下让她浑身一僵,真是透心凉,九知停了下来,问他:“你说什么?”
有些事是她早就封存起来的记忆,刻意不去想,正如带着面具的脸,越是企图遮掩便于是欲盖弥彰。
陶吴确实是喝醉了,说话也不过脑子,开口便道:“你不想去找长离报仇?”
九知霎时脸色一变,将他推开来,手间一幻,青色光芒乍现,竹玉杖便握在手中,携风袭去卡在他喉间,磨牙切齿,杀人吮血的森寒:“你说谁?”
陶吴的酒意似是被抵在喉间的竹玉杖给惊醒了,他凉飕飕地瞥了九知一眼:“你看,你平日虽然不提,但你还是记着从未忘过,你这样不好,对你不好,对别人也不好。”
她咬着牙道:“我与长离之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管?”九知推了他一把,陶吴踉跄着往前走一步,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九知压低了声音:“我不想同你吵,你走吧。”
陶吴深深地看了九知一眼后,脚步蹒跚地往回走,待到再也看不到陶吴身影时,九知才捂着胸口慢慢蹲了下来。
情绪在胸臆间的翻涌生生牵扯出疼来,待到月上梢头,才渐渐有些好转。
九知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觉得自己需要醒醒神。
这样想着,她走到了泉边,抬脚踩空就坠了下去。瞬间鼻息与耳内都被冰冷的泉水灌满,她闭着眼,任由身体渐渐浮起。
泉水本是清甜的,却慢慢有些变了,九知猛的探出了头舔了舔嘴唇,香冽的气味让她脑子一懵。
她从未这样醉过。
那一池的泉水都成了酒,活脱脱赛过瑶池,怎么喝都喝不够,九知将手臂撑在泉水边,自顾自地笑。恍恍惚惚间一抹袖角闯入眼来,她顺手就拿来揩了眼角的酒。
入耳是喜怒不辨的一声:“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听着甚是耳熟,九知唔了一声:“朝良君?”她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拉了下来,他就蹲在泉边,看她用手臂撑着脸,天真无邪的笑,眼睛弯弯赛过了盈盈的月:“这百年来,我似乎还没对你道过谢。”
“你也知道。”她已经醉得看不清他的脸,但能听出他的声音很是寡淡,九知咯咯笑道:“且我也未曾说过要报恩,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狼心狗肺的啊?”
“还行。”他的袍子落进了水里,被染成更深的灰色,朝良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好了,上来吧,我们回去了。”
她没有理他,却也扯着他的袖子不放:“你就不怪,我为何不知恩图报?”
“我救你是举手之劳,并不图你回报,”他说,“还是说,你希望我会用恩情这个词来牵扯住你?”
“不……不要……”
很微弱的一声,九知放开了他的袖子,又在沉进泉水里,月光将池底都照得泛鳞光,像有什么蠢蠢欲动,要破土而出。
最后的有句话她也不知他听未听见。
“我曾被报恩羁绊住,到最后才幡然醒悟,所以我……”
次日九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宿醉后的头疼欲裂让她绷紧了头皮,一边揉着额角一边睁开眼,朝良正好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白粥,看她起来了,十分自然地对她说道:“来,把粥喝了。”
九知打量了一下周围,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所熟识的,目瞪口呆地看朝良端着白粥越走越近,她试探着开口问道:“这里是……”
“昨夜你醉了,浑身都是酒气,便宿在了陶吴这里。”
听他这么说九知立马低头去看,果然,原本的衣服都不见了,身上穿的衣服领口处绣了一朵花,想来是稚英的衣服,穿着还挺合身。她接过他递来的白粥,喝了两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问朝良:“谁给我换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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