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小门随语声再次开启,这次现身的是蒙着面纱的圣女,她身后跟着数名随侍神官和侍女。旁听席中有人自发画起了十字,但更多人不为所动,对西莉亚的权威冷眼旁观、不置可否。
圣女走向托马斯审判者下首的原告席,似乎对众人的反应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将面纱的前摆捋顺。黄金十字架的轮廓隐约从薄纱下透出,眼尖的信徒得见圣物不免再次无声祈祷起来。
这时从另一边的角门又列队行出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全场的焦点一瞬间转移了方向--无需多言,被押解到来的自然是被告人里尔。
人群立即兴奋起来,坐在中间的信徒忍不住起身,想居高临下将里尔看得更清楚;这么一来,后排的人视线被阻自然抱怨起来,不少人嘟嘟囔囔地跟着起身,伸长了脖子看向衣衫褴褛的囚徒。转眼之间旁听席上人潮涌动,列席者中已然有一大半起身。
高台上的神官无措地看向托马斯,红衣主教只是微笑,并无阻拦的意思。
里尔将头垂得很低,他微微佝偻的脊背显得那般孱弱,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否承受得住众人那探究又嫌恶的打量。他步履踉跄地走上陡峭的台阶,站到了大厅夹道中间的被告席上。伸手扶住面前的石台面后,里尔抬起头,第一次任由所有人肆意打量他的模样。
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只有火炬爆裂出火炬的轻响。
里尔显然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眯了眯眼才定定看向审判席。
“以主之名,我等指控来自乌奇萨的修士里尔,亵渎圣灵、对圣者不敬、受魔鬼诱惑沉迷名利,妄图谋害圣女、取代托马斯主教。被告,你现在可以申辩。”
沉吟片刻,里尔哑声道:“不,我认罪。”
厅中顿时一片哗然。不止是旁听席众人悚然动容,就连审判席上的书记员都暂时止住书写,抬眼看向了里尔。
托马斯交叠的手掌动了动,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肃容质问道:“请你详细陈述你的罪行,以证明你确实自愿悔罪。”
里尔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他沉默了片刻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陈述道:“我主降生的第一千一百八七年第十个月的第三日,圣女大人自锡安来到乌奇萨,当时我蒙托马斯主教的信任,全权掌管乌奇萨事务。当时我虽然接待了圣女大人,却没有真正认可她的身份,而是任由尤金妮以武力对圣者做出了冒犯。后来,尤金妮甚至提出了圣女是异端魔女的荒谬说法,我却并未加以阻拦,而是同意进行审判。我未能尽心迎接并保护圣女大人,这是罪行其一。”
堪称平淡的叙述暗藏机锋,令旁听席上再次传来嗡嗡的议论声,书记官抬头看了侍者一眼,对方立即敲敲小锤示意全场肃静。
不等审判席上的神官继续发问,里尔主动继续说下去:“圣女大人通过武斗审判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同时揭露了尤金妮的异端面目。我与长老会决定对尤金妮处以火刑,但我并未就此对圣女大人臣服,反而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这是罪行其二。”
“你被魔鬼蛊惑,产生了什么样的罪念?”那日前来通知西莉亚审判日期的长老冷然发问。
里尔像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早有了腹稿,想都没想就答道:“我想要将圣女变为我手中的傀儡,帮助我获取权势欲财富,也就是取代托马斯大人,成为锡安主教。”
这般野心勃勃的计划被当事人亲口吐出,观众轰地骚动了一阵后反而平静下来。他们显然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些扫兴--没有声辩,没有歇斯底里的反驳,这样的审判未必有些乏味,对不起众人事先的期望。
“你使用的卑鄙手法具体是?”托马斯主教猛然开口。
里尔飞快地朝审判席瞥了一眼。
西莉亚仍旧背脊笔挺,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揪紧了面纱的前摆:这个问题实在是用心险恶。如果里尔实话实说,她曾经服过禁药的事实便会被公之于众;即便她在圣物的帮助下已经痊愈,她的名声却无法轻易被弥合。里尔会选择隐瞒吗?如果处在对方的位置上,西莉亚自觉不会犹豫。在抛出把柄向主教进攻前先将另一个敌人也拖下水,这可谓一石二鸟。
这么想着,她眯起眼,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将圣女大人和她的仆从囚禁起来,并以女仆玛丽的性命为要挟,逼迫圣女大人对我妥协。”里尔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托马斯不由坐直了,带着戒指的食指轻轻在台面叩了两下。他向下首的圣女看去,毫无异状地问道:“圣女大人,目前为止,您对他的话可有异议?”
西莉亚权衡了一下情势,干脆利落地答道:“里尔修士最初还给我服下了一种药剂,令我昏昏欲睡、意识不清,应当是某种迷药。”
于在场大部分人而言,圣女的话无疑是一剂猛药。即便圣女是毫无权利的傀儡,给她服用迷药仍旧是难以容忍的亵渎。愤怒的喧哗声振聋发聩,若不是有卫兵维持秩序,里尔很有可能会被人从被告台上拽下来。
里尔瞄了西莉亚一眼,轻声坦白道:“的确如此,我还用了迷药,让圣女大人暂时失去了意识,这……是罪行其三。”
两人的证言互相印证,托马斯想要在药剂的效果上做文章就困难了起来--如果他对此提出质疑,这场审判的真实意图自然变得微妙起来。因此他摆摆手,示意其余神官继续提问。
“除此以外,你还犯下了什么重罪?”
里尔对这指向性明确的问话微微一笑,给出了对方期望的答案:“主教大人和圣女大人在乌奇萨便将我关押起来,是我罪有应得。但我仍旧不死心,仍旧想要谋害两位大人。在自鸽子谷回归圣城的途中,我主的车队受到异教徒袭击,我趁乱想要刺杀圣女大人……”他发出渗人的低笑声,抬头面对一张张憎恶又恐惧的脸,突然拔高了音量,嗓音粗哑地喊道:
“如各位所见,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会在主第二次降临之时被判入地狱,但是……”里尔蓦地收声,结着血痂的嘴角高高地扬起。他唇角的伤口被牵动,立时渗出血来,这笑弧便显得倍加诡异--这是一个满含恶意的笑,令人心底发寒。
审判厅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在等里尔说出下一句。
托马斯面色一变,不顾仪态站起身。可他没来得及做出吩咐,里尔就已然不顾一切地喊道:
“如果我的罪恶是一,托马斯主教身上的恶便是百!我由主教一手提拔,我所有的恶行都是他教导的成果,我甘愿下地狱,但托马斯也必须与我同路!”
☆、一根稻草
如果说此前旁听席的反应是悚然动容,现在审判厅中大多数人脸上都写着大写的“大惊失色”。
西莉亚配合地掩唇佯作不可置信,她朗声质问道:“看来不仅是我,您还想要无端诽谤主教大人。您有什么证据吗?”
托马斯阴沉地向下方掠了一眼,十指交叠成一个小三角搁在面前。他面沉如水,淡蓝的眼中闪烁着锐利而嘲讽的光芒。他义正言辞地宣称:“我对主起誓,里尔对我做出的指控都是诽谤。”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放沉了声音:“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另开审判来验证我的清白,但现在我们要处理的是你犯下的罪孽。”
主教威严不失风度的表现平复了不少人动摇的心绪。
“他又在造谣吧?”
“口吐狂言的骗子!”
“闭嘴下地狱吧!”
旁听的信徒们这样安慰着自己,怀疑的种子却已播下。
审判席上众人的神情更加值得玩味,长老会的几位老者对视一眼,虽然没表露出什么波动,却显然对里尔的指控毫不惊讶。托马斯一路从鞋匠之子爬到红衣主教的高度,怎么可能如赤子般无暇?只不过锡安主教向来不留把柄,履历干净如用石灰泥抹过的新墙。
里尔方才的控诉像是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他孱弱的身体清晰可见地抽搐起来,声音也变得几不可闻:“对,主教大人从来不留把柄,所以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他用六十个金币和两个妓|女买到了沃尔姆斯主教的位子,又以相同的方式成为了红衣主教。”
他歇斯底里地干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新闻,你们很多人都早已经听过传闻,主教的过去还有他冰川般的微笑……”
托马斯冷笑一声:“看来这审判已经成了一场互相指责诽谤的闹剧。你现在可以住口了,里尔修士。”
等候指令已久的卫兵一个箭步冲上台阶,便要将里尔拽下来。
可这样的动作反而激发了里尔狂热的情绪,他死死抱住被告台,以一种非人般的粗哑嗓音急叫道:“但有一件事,有一件事我有证据!他有一个私生子!那是他成为神官后的事了,他败给了色|欲,犯了通奸罪!”
士兵的动作顿了顿,随后他还是将里尔从审判台上扒开,而后狠狠提起修士的后领,向台阶上一掷。
里尔一路滚到地面,他蜷缩成一团却不住地大笑:“他每年都会给那个那不勒斯女人钱,她叫玛德琳,你们可以去查,这件事不会有错,这件事留下了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