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卜了一卦,问那宝贝能在黑市上卖多少钱。
神龟的龟壳依然答得模糊,却隐约能听到万金难求四字,容瑜还想细问,却听闻砰的一声重响,整块龟壳碎成了粉末。
容瑜慢悠悠地站起身,想着正好最近手头紧,便去雪山捡了个那个宝物,拿到黑市上卖个高价,顺便换些丹药法器吧。
却不料临到山头,竟察觉附近有魔气。
只是那魔气已经极淡极微弱,想来魔怪定是早几日便走光了,余下这一点气息还残存在荒野中,被苍茫风雪化成虚无。
容瑜走遍了整个雪山,并未发现任何宝贝,便以为那龟壳出了点问题,或是自己的占卜之术太过低劣,不禁有些白走一遭的挫败感。
天际晨光清冽,他折返了脚程,盘算着返回冥洲王城的日期,又估摸了一下这次法力能精进的水平,心中并不是很满意。
预备下山之际,他的脚步倏然一顿。
山川高地,风雪莽莽,眼前狐狸爪子刨出来的雪坑里,正卧着一只毛色比雪还白的九尾狐狸,只消浅浅一看,便能断定这狐狸长得极其漂亮,九条毛蓬蓬的狐狸尾巴被两只前爪紧紧抱住,一双狐狸耳朵似是冻得有些僵硬了。
容瑜顿了半晌,缓慢勾起唇角。
哦,果然是极珍贵的宝贝。
他就是这样捡到了慕挽。
那日他与她初见,本着诓她好玩的心理,骗她做了自己的徒弟。
上古时期的百年大战中,九尾狐一族沙场惨败,几乎死了个干净,唯独王室留了一点血脉,几只毛还没长齐的幼狐崽子。
九尾狐一族化形以后必定绝色,九尾狐王族的姿容又比寻常的九尾好看许多,然而究竟好看到什么地步,千百年来却没什么人亲眼见识过,只是听闻三十六重天的上古仙尊幼时曾瞻仰过九尾狐王后的风姿,到了年老时仍然忍不住题诗一首尽表悼念。
若是家里能藏一个这样的绝代美人,想来定是一件妙不可言的美事。然而数百万年过去了,九尾狐的数目合该更少了,少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种族已然不复存在。
若是想把慕挽卖掉,容瑜应该往西走,去整个冥界最大的黑市。慕挽显然是九尾狐王族的后裔,化形后的姿容必属绝佳,九尾狐一族向来护崽,她的父母却不在身边,很可能已经遭了什么不测,整个三界恐怕只剩下这一只九尾。
在西部黑市上,这样一只九尾狐能卖出多少钱,这个数实在难以算得清。
然而最终,容瑜却抱着慕挽去了东边的傅及之原,甚至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找个地方安定下来,这个念头冒出的那一瞬,容瑜自己也觉得讶然。
漫漫长路上,窝在容瑜怀里的慕挽简直乖极了,九条尾巴蓬松又柔软,一身雪白的皮毛也柔滑如绸缎,容瑜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九尾狐都像慕挽这么乖,但她确实一点也不敢麻烦他。路上他喂她吃干馒头,她一声不吭地吃了,吃完还舔一舔他的手掌心,粉嫩的小舌头沾了半点馒头屑,一双乌黑水润的眸子里却隐有委屈。
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脑袋,眼下手头紧,他卖不起别的东西喂她。
那日在雪山前,容瑜把仅剩的碎银全部赏给了店小二,他满心以为自己进山寻宝,会得到稀世难寻的宝贝,隔日去了黑市便可赚大发。然而稀世难寻的宝贝找到了,他却不想卖了。
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缺钱。
容瑜在冥洲王城的长老一位上坐了许多年,却依然是所有长老中资历最浅法力最弱的。他当初九死一生才拼到这个位置,却依然得不到其他长老的认同,长老院中偶有闲言碎语传进他的耳朵,各种编排出来的段子,什么版本都有,他表面上没当一回事,心里却一直记挂着。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修习法力比往日更加卖力,为了早日达到法道巅峰的境界,几乎把自己的命拴在了裤腰带上。
冥界幅员辽阔,分为八荒十六洲,各地领主都臣服于冥界君主,按律缴税并呈递奏章。而冥洲王城正是位于整个冥界的正中央,占地广袤宫殿巍峨,是整个冥界的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冥界上下皆以君主为尊,却极少有人知道,当今在位的夙恒冥君,乃是容瑜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这件事,这么多年以来,始终是容瑜心头上的一根刺。
容瑜幼时同父亲住在山谷中,彼时的至轩冥君当着他父亲的面掳走了他的母亲,那时他目瞪口呆地立在屋子里,难以接受自己看到的景象,嗓子像是哑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再后来,容瑜的父亲带他来到了冥洲王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容瑜却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恰逢冥界的灯元节,冥洲王城灯火阑珊,美得如梦似幻,至轩冥君牵着他的冥后站在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和蔼地望着他的子民,他们的身后是宏伟的宫殿,是绵延七十里的万家灯火。民众呼声愈高,且愈加热烈,容瑜和他的父亲却只是呆呆地望着冥后,一旁的路人说:“冥后殿下是天界第一美人,嫁到冥界后素少对外露面,这次灯元节若不是看在夙恒少君年满百岁的份上,也不会来城墙上放许愿灯……”
另一个路人笑着应和道:“可不是么,冥后殿下自然是疼儿子的。”
容瑜紧紧拉着他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容瑜的手心却出了薄凉的汗。城墙下民众的欢呼声盖过了一切声音,唯独他和他的父亲是这场盛典里的局外人,灯元节的绚烂烟花点亮了苍茫夜空,在天边绽出一朵又一朵的艳色花火,很多年后,容瑜依旧记得他父亲隐在城墙阴影下的侧脸,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有状似平静却声调不稳的一句话。
他的父亲告诉他:“容瑜,你不要怨恨你的母亲,也不要怨恨至轩冥君。这是我犯下的错,是我抢了别人的妻子……虽然你的母亲不再记得你,但是你的父亲一直以你为荣。”
容瑜的父亲去世的那一日,初夏水塘里的粉荷浅浅开了新蕊,游动在荷叶下的鲢鱼偶尔碰到花梗,碧绿的荷叶便要斜掩一方垂影。
容瑜在塘边捞了两尾鱼,起身去唤他的父亲容安。
庭中桑树漏下晨间微光,刚好盖在容安的脸上,他的手里捧了一卷书,阖着眼帘仿佛睡着了一般。容安还是天界蜀山大弟子时,常因相貌清俊而被人夸赞,那时他抱书坐在藤椅上,袖间兜了半点晨色,仿佛仍是一位不曾沾染十丈软红尘的天界散仙。
那时容瑜的年纪尚小,他花了很长时间来认清一个事实,久病不愈的父亲已经去世,再也不会醒过来同他温和地说话。从此寻遍广阔无边的冥界八荒十六洲,也找不到一个亲人了。
许是因为慕挽也没了爹娘,容瑜看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教她剑法时便从未藏过私。但她尚未化形,仍是一个狐狸毛球的模样,并没有能握剑的手,至多也只是背一背剑谱,摇着尾巴软软地叫师父。
是了,她最喜欢坐在他面前,双眼清亮亮地看着他,摇尾巴伸出柔软的狐狸爪子,嗓音娇娇软软地叫着师父,他摸摸她的耳朵,就是不肯抱她,心想这九尾狐怎么这么喜欢撒娇。
容瑜在傅及之原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屋,带着挽挽住在这间屋子里,容瑜和慕挽分住两个房间,因为容瑜不喜欢狐狸毛沾上他的衣服。
挽挽半夜时常做噩梦,甚至哭出声音,有一次哭得格外伤心,床单也湿了一大片,不过那把狐狸嗓子又甜又软,即便哭声也不至于招人厌烦,容瑜却蹙眉坐在挽挽床前,一言不发地等她醒来。
挽挽醒来瞧见他时吓了一跳,一双清澈的眸子还蕴了水意,容瑜倒不忍心斥责她,只低声训诫道:“以后别做噩梦,做了也别哭。”
她低头仿佛听了进去,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滴在雪白的狐狸爪子上,似是难过极了。容瑜觉得她一向懂事乖巧,又很会撒娇惹人喜欢,却唯独在吃和睡上需要板正,因此并没有缓和神色哄她,反倒是冷下脸走出了门。
自此他再也没听见她半夜哭出声,便以为她不再做噩梦。其实噩梦还是会做的,只是挽挽学会了无声地哭。
容瑜自封一半内力,远离冥洲王城游走在冥界十六洲,他将提升武学法道放在所有事之前,一门心思地试图成为法道巅峰,又因为城主手下的亡命之徒常要舔着刀口过活,时常能遇到绝境逢生法道精进的机会,容瑜便隐没真实身份成了傅及之原都城城主的手下刀客。
容瑜也会将所见所闻传信给冥洲王城的大长老,信中内容涵盖颇广,包括城主干下的阴私勾当,还有领主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大长老待容瑜一向宽厚,也允他在傅及之原继续生活。
在傅及之原的日子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刀口舔血落一身伤,伤好后反思错处总结剑法,调理内息法力增进,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唯一令容瑜烦心的就是挽挽。
挽挽显然很喜欢吃,一提到吃鱼吃鸡双眼就亮晶晶的,狐狸尾巴也止不住的摇,这幅有了鸡和鱼就这般高兴的模样,让容瑜心烦意乱地想,是不是只要有谁捧来烧鸡,就能把这只好骗又贪吃九尾狐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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