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好看。
时时关注傅铮言的官员,包括一位新近选派上来的兵部小官,这位小官本名陈阿方,十分仰慕傅大人的英姿飒爽,却也常常觉得傅大人着实有些面熟。
直到有一日,他听说了傅大人的全名,吓得当场瘫坐在了地上。
世事总是如此巧合,当年陈阿方的家人在赶傅铮言出门时,又怎么知道他往后将长伴丹华公主身侧,甚至出任兵部高官。
陈阿方度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天都担心傅铮言找他了结当年的仇怨。
然而傅大人却似乎早已忘记了他,陈阿方战战兢兢地与傅大人打招呼,傅铮言也不过是淡淡点一下头,并没有削了他的官职,将他押送到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于是陈阿方在内心十分感激他。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日后,街坊出现了一拨极其面生的人,他们有意无意地打听起当年有谁抚养过一个被遗弃的男婴。
几番寻查之下,他们找到了陈家。
陈阿方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傅铮言的下落,而是跟着家人一同唯唯诺诺地含糊其辞,直到那日傍晚时分,他们家来了一位乘坐华贵马车的锦衣男子。
那男子一身华裳,拇指上的玉扳指澄澈若莹石,身后跟着五六位膀大腰圆的家臣,眉宇间难掩一派肃沉之色。
他的年纪至少有四十岁,却与风华正茂的傅大人生得很像。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东俞国唯一的外姓王爷,封地广阔却低调了许多年的端王殿下。
端王只说了几句话,言简意赅地表明他一定要找到当年那个男婴,陈阿方的心头乍然明透,想通了端王殿下正是傅铮言的亲生父亲。
于是他将傅铮言的下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端王。
端王殿下虽然年过五旬,却还有一颗敢作敢为的心,他偷偷摸摸跑去了兵部,混在一众官员里瞧见了傅铮言。
只一眼,他便双眼含泪地认定傅铮言是他亲生的儿子。
于是端王一纸书信传到了丹华长公主的手里,信中端王的措辞极其恳切,只是一个千方百计想寻找爱子一起回家的父亲。
他当年气血方刚时,曾带领十几名侍卫来定京城参见国君,在长安街的兰桂乐坊流连忘返,迷上了当时的头牌诗茵姑娘。
后来端王的封地有人造反,他急急忙忙赶着回去,与诗茵姑娘不告而别时,并不知道她怀了身孕。
端王在那场战乱中不幸受了重伤,从此无法再生育孩子,偶然听得当年的诗茵生下一个儿子,怀着一线希望重返定京,果真发现傅铮言与自己生得很像。
端王的信写得很长很长,但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句话,就是快点把儿子还给他。
再往后,端王面见了丹华长公主,他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年少有为,重持城府,监国五年以来,历经外戚专权边疆反乱,东南涝旱国库亏空。眼下朝野臣服,海晏河清,皆是因为殿下的英明神武。”
这番好听的恭维话说完以后,端王又表明了他的诚心,如果丹华能让他带走傅铮言,他不仅会倾尽全力栽培这个儿子,还会让他承袭自己的王位,自己的封地也会永世臣服,绝不叛乱造反。
在谈及绝不叛乱造反的时候,端王特意加了重音。
丹华和端王都是惯常在宫闱争斗里摸爬滚打的人物,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非常明白。
端王真正的意思是,倘若长公主愿意还儿子,他们相安无事,倘若长公主不放人,他只好犯上造反。
丹华在意的并不是这样的威胁,她觉得自己惹恼了众多世家贵族,总有一天会不得善终……而真正到了那一天,她怕自己会连累到傅铮言。
可他终归还是为她而死。
淡薄的月影拂墙,楼阁的红漆砖瓦被照成了暗色,我从地上捡起那盏灯笼,再抬头看丹华时,她脸上的泪水已经被夜风吹干了。
丹华张了张嘴,像是嗓子喑哑说不上来话,她目色空茫了一会后,终于缓缓问道:“为了让他安息,你想让我怎么做?”
秋夜的晚风绵长,楼台上的灯盏被风吹得微晃,丹华的手指比那萧瑟的灯火晃得更厉害,表面上仍旧做出这般镇定如常的模样。
我轻声道:“傅铮言放心不下你,我却没有办法保证你一辈子过得好……”
丹华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眼角的泪痕未干,声音仍有几分颤抖:“你没有必要在任何地方帮我。”
丹华的话音落后,楼阁正门内走出一个身着明黄长袍的男子,他身形单薄而瘦削,眼底有常年纵情犬马声色所浮出的淤青。
正是丹华同父异母的废柴弟弟,东俞国当今的国君。
这位弟弟见到丹华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带着满身的酒气,口齿不清地醉醺醺道:“大臣……大臣们又来找寡人了……”
国君烦躁地一挥手,袖口沾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大抵是刚从美人堆里爬起来,“都说了让他们去找你,偏要找寡人……你说他们烦不烦……”
丹华长公主没有应声。
国君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忽然抬脚往丹华的膝盖上踹了过去,一边怨气漫天地碎碎念道:“寡人和你说话,你怎么也不吱上一声!”
丹华长公主没有躲开。
我着实看不下去,在国君面前现了身,灯笼的手柄劈在他的后颈,两下便将他弄晕了过去。
两旁的侍卫只看见国君自己晕倒在了地上,但是长公主殿下没有发话,他们又不敢凑过来瞧国君一眼,心中的纠结全部写在了脸上。
“傅铮言的性子耿直,最是好骗。”丹华侧过脸去看东俞王宫的琼楼殿宇,声音里听不出半分的低沉和哀伤,“只要让我和他说上几句话,他就会以为我能一辈子过得好。”
我怔了怔,又问道:“你打算和他说什么?”
她垂下眸子,语声轻和:“说我打算册立驸马,挟令国君,最终取而代之。”
瘫在地面的国君闷哼了两声,似有苏醒过来的迹象,我抬脚将他踹到一边,凑近一步问道:“这在傅铮言心里,算是过得好吗?”
“他并不知道算不算。”丹华的声音轻的像叹息,仿佛被透凉的晚风一吹,就要散在暗沉无边的夜幕里。
她道:“只要我说好,他就会认为好。”
夙恒带着傅铮言从洗髓池回来时,清晨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地上,丹华长公主对着镜子描眉上妆,她的面容依旧娇美如三月的清露桃花,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直到傅铮言抬步进门,她的眸光才蓦地一亮。
傅铮言停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身量仍然笔直而高挺,看不出分毫垂死的模样。
我在傅铮言面前用了隐身法,因而他并没有看见我。
我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将朱红木门小心地掩上,看到站在门边的夙恒,转瞬扑进了他的怀里,“你回来的好快。”
他伸手扣住我的腰,“因为想见挽挽。”
狐狸耳朵尖,我虽然身在房间外,又被夙恒抱在怀里,丹华和傅铮言所说的话,却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傅铮言一向少言寡语,这一次却是他率先开了口:“丹华……”
我知道傅铮言的心里攒了很多话,他想和丹华说他时日不久,也想和丹华说他的心里除她以为什么也没有。
然而傅铮言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大概是已经握住了丹华的手,又缓缓添了一句:“秋天冷,多穿点衣服。”
那些掏心掏肺缠绵悱恻的脉脉情话,终究化成了朴实如常平淡无奇的嘘寒问暖。
我听见丹华长公主轻笑了一声,笑声和往常比起来没什么不同,她状若无事地说道:“我在整个定京城内找了你那么多天,你终于愿意出现了。”
“倒不是非见你不可。”丹华道:“我的弟弟突发恶疾,接连病重数日,今晨也没能醒来,太医断言他活不过今日。”
丹华长公主已经开始撒谎。
国君今早确实没有醒来,却是因为我昨晚劈晕了他,加之昨夜饮酒过量,才会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丹华的语调分外柔和,又有几分盛气凌人的骄傲:“过不了多久,本宫便会登上王位,就像东俞正史上的几位女国君一样,举国欢庆万民来朝。”
她的语声微微低沉了几分,轻然一笑道:“到时候,我即便豢养面首,言官也不敢谏言冒犯。”
我万万想不到丹华会说这样的话,睁大了双眼怔然望向那道木门。
傅铮言沉默了很长时间,方才问了一句:“这样你会高兴吗?”
丹华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会高兴。”
“我还以为……”傅铮言顿了顿,嗓音微哑道:“你和我一起去城郊打猎的那段日子,才是你最高兴的时候。”
你和我一起去城郊打猎的那段日子,才是你最高兴的时候。
这句话大抵是瞬间戳在了丹华的心上。
可她连片刻的停顿也没有,不动声色地否认道:“我不是当年的丹华,那时我只有十几岁,也不是东俞的监国长公主。”
丹华的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你从来没有批阅过奏折,也从来没有接受过百千朝臣的恭贺,你不知道站在天台祭祀时受众人膜拜仰视是什么感觉,又怎么知道我现在喜欢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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