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月明星稀,湖面倒映着柔和的浅晕,他捧着糕点坐在湖畔的长椅上,心想自己的举措大概算得上贪污了。为官这么年以来,他第一次干这种丧德的事,良心已经被拷打了无数次,却还是舍不得把这盒花糕交给慕挽。
一个多月后,司衍早已伤愈复职,慕挽也挑起了月令的担子。
某个和风清朗的下午,慕挽在湖畔凉亭偶遇花璃,上前同她打了个招呼。花璃新得了一本菜谱,记得都是些甜糕点心的方子,她将那书册摊在桌面,若有所思地说道:“上次我带去武菱宫的糕点,配料是月橘和白兰,可能有些甜腻了,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慕挽呆然望着她,不明就里地反问:“什么糕点……”
花璃这才发现自己所托非人。
隔日她受命去督案斋监察,恰巧撞见了同来此地的右司案,花璃低头翻查宗卷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我做的那一盒糕点,你没有交给慕挽么?”
司衍侧目看她,觉得自己理应同她道歉,但说出来的话却是:“那糕点做得很好吃。”语毕又补了一句:“你的手艺挺不错。”
花璃二话不说当场捶了他一拳。
司衍躲闪不及,她便捶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单手扶着木桌,额头竟然冒出冷汗,殿外的侍从恰到好处地破门而入,慌慌张张地冲进里屋,踉跄几步后一把跪倒在司衍脚边。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那侍从痛哭流涕道:“自打上次被雪怪伤了手臂,我们大人洗髓都洗了几次,今日怎的又伤了一次,苍天无眼啊!难道真的要我们大人废一只手么!”
司衍手肘受伤,在武菱宫休养了一个月,这件事花璃也算有所耳闻,却没料到他的伤并未好全,今日又被自己捶到了伤处。
他呼吸不顺,装得比真伤还真,语声压低道:“我没有大碍,你们都退下吧。”
花璃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哪里敢在这时候离开,也跟着有些手足无措,“右、右司案大人,我没想到你还负伤在身……”
他不言不语,就势倒进她怀里。她身上花香素浅,衣襟都沾着清芬,他微微抬头,薄唇擦过她的脖颈,她浑身战栗了一下,不仅没有推开他,反而伸手将他抱紧。
“我这就去找解百忧。”她道。
司衍看了一眼侍从,那侍从当即会意,又是一阵痛哭流涕:“可是解百忧大人只会给我家大人洗髓啊……花令大人您不知道洗髓有多痛啊!每次都把我家大人痛到昏迷,小的真担心大人撑不过去……”
司衍适时颓丧,貌似不堪重负地添了一句:“也许痛死了就没事了。”
花璃瞳眸一缩,轻声安抚道:“我不找他。”
从这日起,花璃当真格外照顾司衍,每天还做糕点送他吃,司衍感到十分满足,话也比平日里多了一点。
花璃再问他伤势如何,他便实话实说道:“已经好全了。”
这话说完的第二日,花璃不再来看他。司衍坐在床头想了一晚,觉得还是死缠烂打更有用些。
在整个死缠烂打的过程中,花璃曾经同他冷声置气,也曾经同他好言摊牌,可惜他软硬不吃,表现得极有耐心。
某个凉气四溢的雨夜,他备了满桌佳肴将花璃灌醉,踌躇片刻后还是抱着她上了床,在这方面他不像花璃那样有经验,为了这一晚也曾彻夜研习图册,到了实践的时刻手心尚有薄汗。
前半夜花璃如堕云雾,酒劲上头,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虚实景象,后半夜沉沉入梦,梦里依稀有个蓝衣掠地的人影。
浅色的流萤盘踞树杈,银白的月光洒了一地,她跟在他身后一路跑,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她,她跑得气喘吁吁,觉得一辈子也追不上他,蹲在原地有些想哭,却听见他极温柔地唤了一声:“阿璃。”
这不是苏墨的声音。
她从梦中惊醒,尚不明白这个梦境的寓意,胸口微微起伏,汗水从额角滑落,她坐在床榻上兀自失神,冷不防被人扯进怀里。
“什么梦能把你吓成这样?”司衍低声问。
花璃抬头看着他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唇角也有些僵硬,过了一阵,她轻声开口道:“我梦见了你。”
☆、第100章 【番外】裕晴川
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
城郊寒山寺外,几盏青灯零零落落挂在树上,河畔倒映着摇曳的光影,隐约能听见紫铜铃极轻地响。
夏沉之独自一人坐在河边,鞋底沾着山路新泥,袖摆蒙了半点香灰,似是刚在佛堂前上完一炷香。
时下夜色正浓,从湖面吹来的水风路经他的耳畔,让他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思绪仿佛在刹那间放空,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忽有稚嫩的童音传进耳朵,夏沉之坐在原位愣了一瞬,侧过脸便瞧见一个漂亮至极的小男孩。
这孩子年纪很小,看起来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他身穿一件浅紫色的锦衣,头戴一顶做工考究的绸缎帽,手中捧着透明的琉璃瓶,瓶中装了几只一闪一闪发着光的萤火虫。
彼岸灯火阑珊,树荫垂照月影,河畔人声寂静。
夏沉之看了小男孩半晌,总觉得这孩子的瞳仁似乎是紫色的,但因天黑月光浅,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也不知道要和这么小的孩子聊些什么,于是微微颔首答了一句:“是啊,叔叔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今天是凡界……”小男孩蓦地停顿了一下,抱紧了怀里的琉璃瓶,接着改口道:“今天是很特殊的岁元节,你不和家人一起过节吗?”
夏沉之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龙崽子闻言怔了一怔,相当诚实地答道:“我叫小紫。”
夏沉之点点头,又问:“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小紫还不回家吗,你的爹娘在哪里?”
小紫仰着脸看他,眼中似有微光闪烁,“我父……我爹要带娘亲去买荷叶鸡,我在这里捉萤火虫,捉完才发现他们都不见了……”言罢便低下头,套在帽子里的小龙角刚好砸在椅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沉姜国每隔三年举办一次岁元节,过节时整个都城彻夜不眠,花灯挂满大街小巷,夜市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路边围满了杂耍班子,随处可见嬉闹的人群和缓行的马车。
不仅沉姜国的人喜欢这个节日,邻国的人也常常跑来凑热闹,岁元节图的就是人多喜庆,大街上最不缺的便是欢声笑语。
每逢三年一遇的岁元节,夏沉之总要在最好的酒楼里订一个靠窗的包厢,以便抚琴赏月吟诗作赋,而后举杯与好友对碰,庆贺佳节平安喜乐。
但是这一年,他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
城郊寒山寺人迹鲜至,他来这里上了一炷香,在河岸静坐良久,仍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自从沉姜国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江婉仪去世后,他的心底一直都是空荡荡的,仿佛从中裂开了一道豁口,有生之年大概再也补不好了。
人生在世,终归难逃一死,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明白。
夏沉之年少丧父,由夏家宗族的长辈抚养成人,诸位长辈待他都很温和亲厚,从来不曾拘谨他的性子。他生性散漫又乐天达观,对为官掌权建功立业没有丝毫兴趣,也很少碰那些纲教礼学,唯独沉迷于音律歌赋,且弹得一手好琴。
他自认是个不求上进的纨绔,本以为都城之内无人能降服于他,却不想竟然栽在了镇国公女将军的脚下。
江婉仪对音律一窍不通,他却对她喜欢得紧,他记得她策马奔腾的样子,记得她树下拉弓的样子,记得她深夜挑灯誊抄兵书的样子,记得她再累再痛也要强忍着不吭声的固执样子。
这些记忆深深印在他脑中,夜以继日让他倍感煎熬。
花有一季开谢,月有一夕盈亏,树有兴衰枯荣,事有悲欢离合,寿命不齐乃人道之常,他既想看开,又不可能看开,既想强求,又万万求不来。
夜半寒山乌啼,夏沉之蓦地回过神,面前小男孩却不见了踪影。他扶着石椅站起身,向四处环视了一圈,瞧见几丈开外的地方,小紫捧着琉璃瓶仰脸望着一对夫妻。
夏沉之顿了片刻,心想那对夫妻应该是小紫的父母。
那丈夫身形修长而挺拔,被风吹起的紫衣袖摆渐入茫茫夜色,手中似乎还提了一只荷叶包裹的烧鸡。小紫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仰脸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双肖像其父的紫眸亮晶晶的,稚嫩的童音依旧软糯糯:“父王,我用御风诀捉了七只萤火虫……”
夙恒淡淡嗯了一声,没有给出别的反应。
没有得到父亲表扬的龙崽毫不气馁,原地一蹦再接再厉道:“我、我还用了静水诀,在河里捉到一条金色的鲤鱼。”
言罢,小紫松开了琉璃瓶,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条拼命挣扎着的金鲤鱼。
华灯初上时,夙恒和慕挽牵着小紫逛夜市,因三人都用了障眼法掩饰容貌,所以并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只是夙恒出手极为阔绰,结账用的都是大额现银,几乎震住了一整条街的店主,买空了他们的镇店之宝,所以诸位店主都对这一家三口印象极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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