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到辰沐海边,看到那片广袤无垠的滔滔海域,忆起四万多年前那场灭族灾难,雪狼族剩余的成员在深渊中飞快涨起来的大水中绝望地挣扎,拼命仰起头来呼吸和惨嚎,仍被无情地淹没,她的父亲竭尽雪狼之王的所有力量,爪上鲜血淋淋,最后却无法随他们一道出去。
与灾难相伴的,却是那双云巅上悲悯的眸子,那时的他一身黑袍,披散着玄色微卷的长发,脸庞稚嫩,但逐渐有了些棱角,如今的模样怕是也没多大改变,只是身量比以前高大挺拔,五官比以前分明成熟罢,然而她十分想见。
攥紧手中的避水珠,闭上眼睛,将海水幻想成厚达千丈的棉花,腿忍不住颤抖了两下,终于飞到海域上方,任身体直直坠落,甫一进入海域之中,海水纷纷灌涌进她的眼耳口鼻,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顿时手足无措,头脑一片空白,心肺有一种被灼烧撕裂的感觉,身体逐渐瘫软,终于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却发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正在为她排水,隔着水帘注视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果然是少年成长起来的成熟模样,她以为是在做梦,忍不住唤了一声又一声,“龙三太子……”
这一次的经历加深了她对水的恐惧,终究还是追随梦幻而去,第二次避水珠终于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将她完好地送到了引痕殿中,然而,引痕殿中终引痕,她果真带了一身伤痕回去,无可挽救,无法挽回。
南泽自然没有去拦回她,任她消失在引痕殿中,脸上却是说不清的表情,一派深沉的眸中有什么在缓缓变幻,她来之后的每一个细节在他脑海中回放,何处是真,何处是假,终究是分不清了。
头顶上光线越来越强烈,在海水几乎完全透明的时候,冷真的头浮出海面,不舒服地甩了甩头发,水珠溅起一个个漩涡,一片粼粼璀璨,她的目光疑惑地投向立在海边,那个由花猫精修炼而成的紫衣妙郁仙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却有些莫测。
不知为何,冷真对妙郁仙子打心底地排斥,又不知何故,虽出了海面,攥住避水珠的手却紧了紧,但毕竟认识,便飞到她的前面,“妙郁仙子好有观光的兴致呵!”
妙郁绕有深意地看着她,却是皮笑肉不笑,“倒也未必在观光,正如冷真仙子说是去海底寻宝,回来却依然两手空空。”
冷真有些反感她的态度,脸僵了僵,“海底的宝贝瑾莱仙山都不缺,因此我当作是去海底游逛了一遭,一路美景怎么也看不尽,不及妙郁仙子这么有耐心,对着什么也没有的海面也能欣赏很久。”
妙郁仙子举起一颗青白色的避水珠,“冷真仙子果真是去赏景的,我却是提亲的,音屏山怎么也是千山中三大仙山之一,又在辰沐海附近,勉强说得上是门当户对,可惜,我无父无母,本来这等应在闺房中含羞等待的事却要亲自来做,也不知龙三太子会不会因此生嫌。”
她垂下头去,脸上却并无羞涩之色,浅棕色的眸子闪着雪亮如刀刃的光芒。
冷真当时只觉得自己的表情木木的,连一个笑容也扯不起来,头发上的水珠一滴接一滴滑过脸颊,心荒凉苍白如僵止的死,龙三太子是否看上妙郁她说不清楚,论条件,无论是美貌还是仙山的实力,妙郁仙子都要逊她一筹,但妙郁仙子与龙宫素无仇怨,凭借这一点,便等于消了几重大山的隔阂,当然比她有优势。
她一言不发地走开,听见一声轻笑,再是一阵衣衫掠过空气的窸窣响,侧头看去,妙郁仙子似一条紫虹,贯入海域之中,利落而优美,不似她那般,进一次海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狼狈不堪。
胸肺的痛从未停歇过,一阵比一阵新鲜地刺激着她,走了半里,弯了几次腰,终于在海边坐下,海水触到她的绣鞋,她反射性地将脚缩回,忽然间愤怒起来,干脆将下半身体没入海水中,将脸埋在两手间,一动不动。
南泽伫立半晌,踱到大床旁边,取下碧玉箫来,又折身走了几步,大床之后,蓝色帷帐遮挡处,白玉地面浮凸起一个矮矮的平台,上面摆置着一具紫白两色错嵌交织的琉璃棺椁,偶尔掠过其他色彩之芒,流云漓彩,美轮美奂,光彩夺目。
萧上注入了一股不小的劲道,抵住棺椁顶部,缓缓将棺盖向后推移,一张夭桃秾李的脸庞逐渐显现,螓首蛾眉,秀鼻梨颜,蝤蛴之领下的身子着一袭大红衣衫,仿佛是出嫁之夜的新娘,抵达了她这一生美丽的巅峰。
☆、第十六章 冷拒妙郁
棺椁推移到腰部位置便停了下来,那双纤细的手交叠在小腹上,一动不动,棺椁中的女子安静而祥和,稍有些不足的是,她的脸毫无血色,也没有任何气息呼出,俨然已经逝去,虽然保养得极好,但隐约可见苍白的肌肤上泛起一层青色。
箫管点在红衣女子的眉心朱砂上,移过她的鼻梁,人中,嘴唇,最后停留在她的下巴上,已经一万多年了,他仍然不敢亲手触碰她,生怕冰凉的感觉告知他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口含定颜珠,身侧一颗冰魄散发着极寒之气,一旦撤去这两样罕宝,容颜将如冰花遇阳,瞬间委顿,身体腐烂成尘,再不是眼前的模样。
“冰漩,父王总催促我将你埋葬,可我又怎么忍受见不到你容颜的日子?你已转世,对我的心意,可是真的无法感应到分毫?”碧玉箫轻压住薄唇,低沉悠远的曲子仿佛几乎凝滞的河,从抑郁的心间缓缓流出。
引痕殿外响起脚步声,正向殿中走来,箫声戛然而止,琉璃棺盖飞快移滑归位,太子绕回床前,将碧玉箫置于绿绒斜布筒中,步入大殿,浑身通红的虾兵躬谨地抱拳垂首,“龙王召龙三太子去麟晟龙宫一趟。”
不会是冰焰海又来……南泽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赴往麟晟龙宫,却发现侧椅上坐了一名紫衣棕发的女仙,对他盈盈一笑,他自认得是音屏山的妙郁仙子,在六海千山偶尔举行的群仙宴上见过几次,却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朝她点头算是还了礼,在大殿左侧的座位上坐下,“不知父亲召孩儿来所为何事?”
十五万岁的龙王绕有深意地扫了妙郁仙子一眼,最后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泽儿,为父就直说了罢,你已经六万多岁了,又是册立的太子,总不能一直这样孑然一身下去,上次蛇仙灵澈的父亲来说亲,你不留颜面地推掉,灵澈品性张扬,你的回拒也倒暗合为父心意,可是妙郁仙子知书达礼,娴静通慧,这次亲自上门来表达诚意,该怎样决定,你心里当有个数了罢。”
妙郁的脸晕开一片桃花色,眼皮微垂,余光却在密切注视龙三太子的神态和举动,暗埋的种子,会在今天开花结果么?
南泽面无表情,恭敬之中隐含执意的拒绝,“婚嫁之事,儿臣自会考虑万把年,娶的是谁最终也没有定数,望父亲不要劝说。”
妙郁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嘴唇紧抿,眉头微蹙,委屈有礼地瞥了龙王一眼,又埋怨嗔怪地扫了面若冰霜的南泽一下,桃花脸一片苍白,一万年前,冰漩仙子与世长辞,从此寂灭,她以为终于有了机会,却也知他定要痛苦一段时间,暂且不想碰这颗钉子,揭这块伤疤,经过万年的漫漫光阴,以为他已淡下,便亲自来提,不料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根本没有将她一万年的痴痴等待放在眼中。
龙王一拍宝座扶手,“我儿,难道你要守着冰漩的尸体度过以后的日子吗?冰漩早死了,魂魄也已经转世,命运之轮重新运转,对为仙时的一切事一概不知,可说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你执念于一场空梦又有何用?”
南泽久久凝视着虚空,沉默不语,对龙王的指责不愠不火,似没有听到。
妙郁仙子缓过神来,脸上恢复了婉约而大方的风采,对着龙王微微倾身施了礼,扯出一个还算得上勉强的浅笑来,“求龙王勿怪龙三太子,三太子既然还放不下,也不能为难他,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妙郁可不想吃苦瓜,当愿意等到三太子想通了的那天。”
龙王对她的善解人意颇为满意,怀着歉意道,“像你这样懂事的孩子,泽儿能与你结为连理是他的福分,既然他的心结尚解不开,再等一段时间也无妨,到时我会替你作主。”
南泽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父亲是不将我当人么?”说罢起身拂袖而去,他从未这样对龙王无礼过,但冰漩以及婚娶之事是他的禁忌,谁也触碰不得,一旦提到立太子妃之事,必会侵犯到他对冰漩的坚守,他定然不会有好脸色。
妙郁仙子脸上白一阵青一阵,麟晟龙宫只剩下龙王与她两人,龙王也只能忍怒不发,尽量放缓语气客套,“南泽因为冰焰海龙宫企图改变海界的事十分抑郁,妙郁仙子不要放在心上,兴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妙郁仙子也矜持地回了几句,然而,头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步一沉重地步出麟晟龙宫,万年的痴想终究只是青白色的透明之镜,裂纹顷刻斑驳,仿佛伤痕迅速蔓延的玻璃心。
快要出辰沐海海域的时候,仍不忘记调整一下状态,流露出心愿达成的满足微笑,然而,待掠身到了岸边,却不见了冷真的人影,只是一些地方的沙石上染了斑斑血迹,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经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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