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请自重 (漓云)

青华却直直道：“有恙，我很有恙。你过来，过我这里来。”他伸出手臂，白衣广袖之下，有一只素白而骨节分明的手。
然羲和不为所动，负着的双手里，卷着两样东西，一样是紫玉伞，还有一样却是一幅画卷。她将那画卷抽出来，当着青华的面展开，画卷之上画的正是羲和的模样，与她本人相差无几，羲和道：“听说，你在找我。”不等青华回答，手指倏地一松落，画卷飘跌在了地面上，看着青华缓缓地诧异地变了变神色，“我本不欲再与你相见，我们不是一路人。只是，现在你也要与我为敌。”
（二）
说罢，青华不可置信地看着羲和，羲和便看向呆傻掉的尉迟将军，淡淡道：“这位将军，先前你们杀的鬼族，亦是我们要清理的，否则怎会如此快便让你们尝到甜头。接下来，你们执意要将矛头再指准我们，后果谁也不得而知。不过，应当比你们国家之间的战争还要残酷一些，可能会牵扯进许多无辜的凡人，就像刚才那样。”
尉迟将军神色凝重，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羲和，仿佛在分辨羲和究竟是不是青华画里面的那个女子。青华乃一介天师，怎会与眼前这个女子有什么纠葛。女子阴气煞气十分繁重，比她四周拥簇的鬼妖更甚，一看就不是平凡人家的女子。
“我鬼族也有道义，不会平白无故去害人，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世界和领土。此次不得已掀起了不小的风浪，着实是小鬼作害。等清理了门户之后，我们自会离开。”羲和又道，“将军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是打下去还是讲和？当然你可以问问你身边的那位天师，可能即将是你们的国师，也可以请示了你们的女王之后再做决定。”
“国师你看这……”尉迟将军又看着青华，一时拿不定主意。但是青华没有说让他继续进攻，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此次鬼族确实比之前厉害了许多，倘若牵扯了凡人的性命进来，就真的是一场难以估计的灾难。
青华一直不曾将视线从羲和身上移开，认真地看着羲和的眼睛，问：“你所说的我们不是一路人，就是指的这个？”
羲和双眼里，满是没有温度的笑意，道：“如你所见，我一开始就只是一缕幽魂。可能有些特殊，担心鬼族里总有一天会不和谐，所以也会一些天师会的东西以防万一。我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自己的过去，那是因为我沉睡了很久。醒来之后遇见你，和你一起去凉山，一起去大漠，渐渐恢复了些记忆，记起了我自己是谁。凉山与大漠里的封印，原本就是我自己烙下的，只是麻烦了你又帮我解开。但是我没想要瞒你，是你一直没打算问。”
青华心里难以言喻的疼痛，问：“就只是这样？你觉得我会在意你的身份所以就离开我？”一早，他就知道羲和与常人有些不一样。可那又怎么样，与他对羲和的喜欢一点关系都没有。
羲和眼里的笑僵了一僵，无谓道：“原本我是慢慢开始不在意的。只是偶然的机会，让我觉得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一字一句，她告诉青华，“于是，我放弃了。你是天师，我乃幽魂，你我势不两立。现在，要打要杀，你决定。”
（三）
青华放低了姿态，当着所有人，头一次这么卑微，小心翼翼地问羲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好？偶然的机会，是什么偶然的机会？”
“这些都不是很重要”，羲和看了看青华空落落的身边，原本是有一个小身影站在青华身边的，现在却没有。她问，“小竹子呢，没有跟你一起来么？”
青华顿了顿，道：“他走了。”
羲和便问：“那你知道他走哪儿去了么？”
青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不知道。他是小青竹的师父，既然收了小青竹做徒弟，就应该尽职尽责，可现在小青竹消失了好几天他却不知道小青竹的行踪。青华知道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师父，他一心牵挂着羲和，将小青竹完全摆放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但实际上，并不是无关紧要。他将京都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小青竹。
结果却是羲和代替他说出了答案，周身气息都变得阴鸷，寒声道：“小竹子他死了，你知不知道？”
青华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他被同族的人活活打死的，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将士与天师没有行动，这场弥漫的硝烟逐渐散开了去。鬼群，一拨一拨往后撤退，最终消失在了黑暗里。羲和与青华道，“他跟我说，他犯了错，与他的天师师父一起杀害自己的同族。你为什么不安慰他开导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说来也怪我自私，一心想让他帮我照顾好他师父，却忽略了他师父根本不会反过来照顾好他。我去得晚了一步。”转身之际，背影无限冰凉，一点留恋都没有，“一开始，他就不该拜天师为师。”
“茹亦！”羲和说了那么多话，每一句都像是刻在青华的心上。他没想到，小青竹竟然死了，因为那样的原因，说想要独自安静一会儿，然后就永远地安静了下去。只是，纵然犯再多的错，他都无法容忍自己眼睁睁看着羲和再一次离开。她身后有百鬼，她和他相隔的距离太远，再也无法走到她身边安然地牵起她的手。
但青华就是不能控制自己。在即将追上羲和的时候，羲和顿了顿脚步，侧身眼尾的目光淡淡扫视了青华一眼，侧颜轮廓极致冷丽，以淡淡的语气道：“凤寤桦，你想打架吗？再追上来，我不会不舍得对你动手。”
青华很是心疼眼前的女子，伸手去，想她转身回来，道：“我说过，要带你回家，要生生世世都与你在一起，你忘了么？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怎么可能再轻易放你离开。”
“你说的那些，太飘渺了，飘渺得遥不可及。”羲和吁了一口气，道，“我本就是属于这里，和你，没有一个家。”
（四）
还想再说什么，羲和却是不给青华机会，拂袖一往无前。百鬼纠缠着青华，很快羲和就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后来任凭他怎么寻找都不得。
雲崎国的女王听闻了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以后，当即就下了命令，只要鬼族不再祸害雲崎国的百姓，雲崎国的将士就不与他们为敌。这场人鬼之战，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没有打起来。一场鬼妖的肆虐，也因鬼族内部的清洗而渐渐平息。不同的种类，有不同的世界不用的秩序。
两个相互对立的立场，永远也不可能被和谐地摆在一起。
只是，这一切，都还远远没结束。
雲崎国京都下起了雨，蒙蒙细雨，跟川州的烟雨一般，雨丝很细腻很柔软。街上行人，都撑着油纸伞，各色各样十分美丽。
初初相遇之时，便遇上了这种天气。青华带着羲和在农家留宿，入城看那烟雨，亦是赠给羲和一把漂亮的油纸伞。哒哒的马蹄，踏过青石路，两边花团锦簇，沾满了清晨冰澈的雨水。
青华亦是撑着一柄白色的油纸伞，走在拥挤的京都的街上。白衣翻飞，墨紫色的长发扬起，路上行人不得不对他侧目三分，为他让开前行的道路。偶然间，街上行人之中他看见了一柄紫色的油纸伞，那伞纸上赫然飘着几根清幽的青竹。青华心中一恸，快速上前拉住了那撑伞之人。
不想撑伞之人转过来之后，却是一位素未蒙面的女子。对青华的行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同时又有一丝赧然娇羞。
在青华黯然地说着对不起的时候，街角那边，另一柄三十二骨紫玉伞伴随着绛紫色的裙角悄然滑过。紫玉伞上，有一根扭捏的小青竹，最似平时小青竹经常有的姿态。
听说，京都城郊出了一处奇景。原本是小树林的郊外，一夜之间全部生长了许许多多茂盛的小青竹。青华出了京都，一路走到了郊外，人们所说的那片青竹林。
一场雨后，地面上铺了一层暖暖的青竹叶，依稀有笋尖儿拔出。伸手去摩挲青绿色的竹枝，竹枝似乎有些怕痒摇曳了几许，摇落了竹叶上那晶莹的雨珠。青华收了伞，雨丝淅淅沥沥地撒在他的紫发白衣上，眉目清然无边，带着落寞与哀痛。良久，他轻轻叹道：“我没想到，你的结果是这样。是为师无能，保护不好你。你是一个好徒儿，我却不是一个好师父。”
小青竹一直很崇拜青华，并为自己能够成为青华的徒弟而感到自豪。在他觉得，青华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天师，他也一直希望能够成为像青华那样厉害的男人。因为看见青华在羲和面前保护羲和的时候，他觉得很帅很有男子气概。到最后，他也能够做到，很帅很有男子气概。
（五）
从前小青竹都是独自一个人，后来他们是三个人，现在他还是独自一个人。
打从一开始，青华便知道，这里只是羲和的大千世界，一切都是虚无的。但是他也免不了越陷越深。
一阵微风夹杂着细雨的凉意，在竹林深处涌动，吹拂得竹林沙沙作响，有雨水被簌簌抖落。青华转身过去，入眼之际，除了满目的青色，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但是下一刻，他随手扔掉手中的白色油纸伞，就在竹林里奔跑了起来。好似漫无目的没有方向，但实则，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