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娘真心地笑了笑,连忙答应。她不爱欠人人情,若是只让李绩照看她娘亲,她反而心里难安,如今两不相欠,宦娘倒是宽心了许多。
她正笑着收回头来,却正撞见徐平暗含兴味的目光。那黑袍男子的神情着实有些难以捉摸。他使了使眼色,唤了宦娘过来,随即道:“走罢。且让他们在这里忙活,你随着我去羽林监。”
“沈女郎放心,我定会亲自为你带来宫城的家眷安排个好住处,保管不让她受了委屈。”出府,跨马,他笑着,低头望着宦娘,话里似是别有深意。
严格说来,这二人也算是兄妹,然则此时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宦娘分明不会骑马,此时却也咬了牙不说,径自想着李绩上马的动作及姿势,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背——真可谓是沾了身量高,腿够长的优势。她僵硬着身子,轻轻拽着缰绳,幸而这马是皇家养出的神骏,倒也算机灵,不曾难为马背上的宦娘。
兄妹二人一路无话,宦娘一边小心驭马,一边提防着徐平乍然出手。所幸他并未做些什么,一路有惊无险,终至羽林监。
羽林监处,不断有将士由人统率着出入其间,有的身着铁甲,有的则就是普通衣装。侧边有间屋子,挂了个“眷属司”的牌子,门前排着极长的队伍,男女老少皆有之,显而易见,是登记异能者家眷的地方。而在另一侧有间屋子,也排着一条长龙,也是男女老少皆有,挂的则是“登册司”的牌子,正是异能者登记的地方。
沈宦娘跟在徐平身后,细细观察着这些排队之人,心里不由得生出疑窦来。不是说如今觉醒异能的人并不算多么?为何这队竟能排出这么长?
正这般想着,便见一个壮硕兵士骂骂咧咧地从屋子里赶了个面黄肌瘦的人出来,一脚将他踹了老远。那可怜人在地上滚了数圈,奄奄一息地倒在尘土里,分外狼狈。但听得那踹人的胖兵士冷笑着高声喝道:“你们这些废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成堆儿地来这儿冒充异能之人!之前那些,我们瞧着可怜,骂了两句也就放走了,可谁知道蹬鼻子上脸,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打从现在起,胆敢冒充的人,我们统领说了,按欺君之罪处置!”
人群一阵骚动,不一会儿,便有些女人及孩童黯然退出了队伍,面上带泪,步履艰缓。然则这队伍仍是排的如若长龙一般,这一眼扫过去,能看见许多张面容,有的面带兴奋,跃跃欲试,有的十分麻木,眼神混沌,无论是哪一种,均面色青黄,一副憔悴狼狈的模样。
徐平领着宦娘进了间小屋,随即掩了门,命她坐下。四下无人,窗外不住传来嘈杂声响,有人哭,有人笑,而屋子里,徐平则双手交握,直着身子,冰冷而略带兴味的目光长久打量着端坐着的宦娘,直让她觉得恍若有条冰冷的巨蟒吐着红信子,贴着她身子不住游走,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紧紧一缩,将她困死。
良久之后,徐平方才拿了册子来,亲自执笔登载。
“姓名。”
“姓沈,名宦娘。”
“年龄。”
“十六。”
“籍贯。”
“京兆人氏。”
“异能。”
“……替换。”
“欲将谁接入宫城?他们现如今又住在何处?”
“李凌昌,李采芸,均住在荣华道朔阳侯府。”
言及此处,徐平执笔的手稍稍一顿,面上微微弯唇,若有所思。宦娘趁此契机,低头去看他所写的内容。不得不说,这徐平的书法算是不错,飞龙舞凤,跌宕遒丽,甚为潇洒不羁,只是宦娘着实不想欣赏。她匆匆一扫,发觉徐平倒是老实,并未胡写,正欲收回目光,却惊见姓名一栏记的是“徐宦娘”。
她眉头紧锁,甚为不悦,张口道:“徐统领似乎将我的名字记错了。”
徐平却头也不抬,又问:“可曾婚配?”
宦娘双唇紧抿,噤声不语。
徐平扬了扬声音,“可是处子?”
宦娘恼恨至极,当即双拳紧攥,暗自集中精力,欲换掉他双眼。谁曾想不过数息,她便于骤然间跌坐在地,之前坐着的那把梨花椅已然于徐平作用下化作一地碎裂木渣,而宦娘乍然被打断,为异能所反噬,头中镇痛难止,胸腹间已是难受得彻心彻骨,直令她觉得生不如死。喉间微痒,她甫一张口,便喷出一口浊血,溅的衣衫上殷红不堪。
那令她疼的死去活来的人缓缓走来,足上皂履碾着木屑,吱呀有声。
他蓦地蹲下来身子,以数指紧紧钳着宦娘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随即颇为享受的欣赏着她痛苦得以致扭曲的面容,声音极为轻柔,“入了羽林监,我是统领,你是兵士。军有军法,我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即便在行伍之外,我强,你弱,你这只小蜉蝣依旧能在水畔挣扎苟活,那全都是因为我对你还存着些兴致。”
徐平分外亲昵地蹭着宦娘的鼻尖,轻声道:“听清楚了吗?妹妹?”
宦娘紧闭双目,被逼无奈,点了点头。
徐平见状,笑的极为开怀,复又沉声问道:“可曾婚配?”
她咬着牙答道:“不曾。”
“可是完璧处子?”
她沉默半晌,终是羞耻地答道:“是。”
徐平笑意乍收,阴沉道:“既然与他既无媒妁之约,亦不曾私相授受,那就不该与李绩这般亲密!他明摆着是燕王的人,你是我的兵士,和他走得近,可谓是对我彻头彻尾的背叛。”
说完这话,他似乎骤然间失了兴致,懒洋洋地卷了册子,拂袖出门,徒留宦娘瘫倒在地,腹内翻涌,心胸剧痛,头脑昏昏沉沉,唇畔鲜血未干。她心中恨意愈渐上涌,正苦于力不从心之时,忽听到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自门口响起,那声音听上去宛若莺啭雀鸣悦耳,直直地入了人心里去。
宦娘仿若被蛊惑了一般,竟莫名地稍稍愉悦起来。她恍恍然抬头,但听那女子娇笑道:“方才碰巧遇见了统领,他说我多了个同住的姑娘,就在这屋子里,该正是你罢!”
☆、第14章 宫城
第十四章
来者是个身着劲装的姑娘,细细看之,样貌及身材竟均与宦娘有些相似,俱是肤白若雪,分外细嫩,眉眼清丽,身形高瘦。只是这姑娘的笑与宦娘大为不同,她的笑明快,娇媚,恍若虞美人一般艳丽,且并未流俗,而是带着矜贵与英气,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两相比较之下,且不论宦娘此时正狼狈地跌坐在地,唇畔衣上尽是鲜血,便是宦娘稍稍打扮过,也不如这女郎亮眼。
沈宦娘更像是春日里的青草翠竹,看着不起眼,却别有番韵致,清而不冷,丽而不媚。
她却是见怪不怪地缓缓走来,将宦娘搀扶起来,边扶着她穿过人群,边笑着道:“你可别招惹徐副统领,当然了,别的统领也都很厉害,但徐副统领却是最厉害的一个,和他对着干,断然没有好果子吃。”
顿了顿,她又叮嘱道:“被异能反噬,绝非药石可医。你只能静坐不语,细细调养身心,若是你的精神够强韧,那么很快就会恢复。前一段时日,可还有人就在反噬中进阶了呢!”
这姑娘的声音极为悦耳,勾的人心里痒痒,忍不住一听再听,不想让她停下。宦娘此时心绪不稳,听了这姑娘的声音更是如闻天乐一般赞叹不已。
虽觉得这女郎十分亲热,但宦娘心里始终难以安定。她微微笑了笑,转头道:“我叫做沈宦娘,原住在杏花巷里,异能是替换,今年十六,不知该叫女郎姐姐还是妹妹?”
那女郎朗声答曰:“这可说不好了,我竟是与你同年出生呢!我名唤做萧吟珍,是萧家的旁支一脉,异能即是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厉害得很,准确地说,以后会厉害得很。徐统领说,若是我能不断进阶的话,终有一日,光凭说话便可以退敌于千里之外。非但如此,到时候我可谓是想让人高兴就高兴,想让人难过就难过,你说厉不厉害?”
这本事果然厉害。宦娘赞叹道:“当真是个好本事。难怪我方才竟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呢。”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熟络了起来。这位萧吟珍远比宦娘更像十六岁的女郎,言谈间十分活泼,着实令宦娘心上稍稍有些缓和。边与萧吟珍聊着这宫城中的情况,宦娘心头又生出些疑思来——那徐平会特意给她安排这般好相处的女郎为伴吗?其后会不会有隐情?又或者……她想得太多了?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一座城门处。立在朱红城门前望去,但见四面角楼高檐迭出,檐上盘着暗金蟠龙,檐角处则立着只翘首远望的仙鹤,口中衔着流光宝珠,辉煌绮丽,尽显皇家气魄。城门则分左右两扇,俱是菱花隔扇门,旁侧立着身着银甲的侍卫,手执长戟,站的分外笔挺。
宦娘心上生出许多感慨来。
这是她头一次来这宸垣重地,搁到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谁能料到天翻地覆,奇象环生,她这个终日为生计奔忙的小户女子竟也能够出入这宫城内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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