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语气温文客气,侧妃却不自禁地觉得心生冷意,俯首称是。
“只有尹家上下虔诚侍奉,月神才会保佑你们。”灵均的声音转为冷酷,“切勿说出半句不敬之语,否则神谴立至。”
“是!”侧妃颤声,“尹家全家上下虔诚侍奉月神,不敢有二心。”
“是吗?”灵均微微笑了笑,语气忽地一转,“那么今年的翡翠专营所得,进贡给月宫的为何比往年少了三成?”
“这……请大人宽恕,”侧妃脸色苍白,“因为今年矿口上收获的翡翠玉石成色不好,一直卖不出价格——放心,妾身一定回去严责此事,把不足的款项都补上!”
“如此便好,不要有下次。”灵均淡淡,拂袖而起,“今日时辰不吉,还请夫人留至明日再走吧。”
“可是……”侧妃忍不住,“大人为什么要将那个人带到这里?”
“那个人?”灵均定住身,回首,“夫人所说是谁?”
侧妃咬住了牙,紧握手心的那一对绮罗玉,垂下头去,只是低声道:“大人悉知过去未来,一定知道妾身说的是什么——臣妾昔年的一个故人,今日竟在此地遇到。此事若传出去,少不得落人口实。”
“哦,那个人啊?”灵均仿佛明白了什么,淡淡回答,“他是月宫一个贵客的朋友,受伤来此求医——偶遇而已,夫人不必挂怀。”
“能否让他早点离开?”侧妃有些急切,“万一被王府那些贱人们知道了我们在此地相遇,还共住月宫……”
“呵,夫人放心好了,”灵均忽地冷笑了一声,语气变得冷酷尖刻,“这里是月宫,不是镇南王府,宫里没有多嘴多舌之人。请夫人安居一夜,明日清晨便可以下山去。”
他拂袖离开,脚步如同行云流水,转瞬便下了数百级的台阶。然而迎面便撞上了一个人,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苏姑娘?你怎么到了这里?”他语气里有微微的不快,“月宫并不是外人可以随处闲逛的地方。”
“对不起,”苏微顿了一下,低声,“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逛到这里来了。或许,是想看看那个镇南王妃吧?”
灵均有些意外:“苏姑娘难道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苏微迟疑了一下,低声,“只是听说。”
“听说?”灵均愣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语气有些讥讽,“难道原大师昔年和腾冲尹家小姐的事情,连你也知道了?这下侧妃可要更担心了。”
苏微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复杂。
灵均似乎是审视着她的表情,笑了一声,冷冷道:“姑娘就不用为此多心了——要知道如今的侧妃,对这个故人可连躲都来不及呢。”
“是吗?”她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灵均颔首,冷然:“王府内争斗复杂,尹氏出身低微却得独宠多年,正妃白氏和另外三位侧妃早已虎视眈眈,恨不得其早死。她多年不育,其实是一直暗中被人下毒。如今怀了麟儿,更是步步如履薄冰,怕被人抓了把柄。哪里还敢招惹原大师?”
苏微沉默了一下,低声:“既然如此辛苦,干吗还要入王府呢?”
“呵,这种问题也要问吗?”灵均似是在面具后笑了一笑,“富贵贫贱,判如云泥——侧妃也是出身于富庶人家,自幼锦衣玉食,何曾会去过苦日子?选了如今的路才是正道,一点也不稀奇。”他望了她一眼,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一敲:“我觉得稀奇的倒是姑娘这种人。”
他翩然而去,消失在转角,只留下苏微在原地发呆。
她回头看了一眼玄武殿,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落下。苏微愕然循声看去,只见寝殿的窗子迅速地关闭,尹春雨的脸消失在窗后,脸上似有泪痕。她低下头循声看去,看到了墙根下躺着一个香囊,捡起来一看,里面却滑落出几样东西,赫然是那一对绮罗玉,还有另一块翡翠玉佩。
绮罗玉犹自玲珑滴翠,而那块玉佩却已经生生被摔出一道痕迹。
玉佩上用阴线雕刻着精致玲珑的花纹,栩栩如生。正面刻着玉楼微雨,杏花盛开,半卷的珠帘下有美人梳头晨妆,妩媚慵懒——看那面容,赫然是方才见到的女子。而背面则用飘逸清奇的行书刻着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
玉佩已经被摔裂,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玉石,将“春雨”两个字拦腰斩断。
苏微将那个香囊拿在手里看了半日,怔怔出神。
等回到药室,看到她回来,药童连忙上前一步拦住她,低声道:“姑娘,原先生刚刚用过药,已经睡了,姑娘还是小声一些。”
“嗯。”苏微将香囊在手里攥紧,默然走进去,望着正在沉睡的人——经过近日的这一番磨难,他越发清瘦了,支离的锁骨突兀地露在长袍外面,脸颊深深陷了下去,显得形销骨立。唯独双眉还是清秀挺拔,在梦里蹙起,锁住万重心事。
“春雨……”昏迷中的人忽然喃喃低语。
她将香囊无声地放在他枕畔,有泪盈睫。
第二日一清早,镇南王侧妃便匆匆离开了月宫。
软轿从药室旁经过的时候原重楼还在睡梦中,只有苏微惊醒,从榻边站起来,隔着窗凝看到了那一顶轿子在黎明青白色的天光下离开,匆促得似不愿多留一刻。然而,当轿子经过的时候,她看到轿帘的一角微微动了一下,有一双眼睛看了过来。
那一刻,她想推醒原重楼,让他看到这最后的一眼,却终究还是垂下了手。是的,看上一眼又能如何?即将诞下继承人的王妃,总归和一个残废的玉雕师是再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的。不如就这样吧……就让十年前的一切终止于这一刻。
尘归尘,土归土。
当第一缕阳光照入窗棂的时候,榻上沉睡的人醒来,恍然不知前尘往事已逝,只听到了一阵悦耳如天籁的声音从廊下拂过。在风铃声里,苏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刚刚在晨曦里折下来的白牡丹,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露水,宛非世间物。
原重楼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极其复杂,一言不发。
“你醒啦?”她微笑着,将白牡丹插入他床头的瓶子里,“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昨天睡得好吗?”
“不好,”他语气闷闷地回答,情绪低落,“整整一夜都在做噩梦……梦见有个人不告而别,我怎么叫都不回头。”
“……”她的手颤了一下,一滴露水摇落下来,打湿了案几。然而他下面的话却让她心情顿时峰回路转——
“迦陵频伽,你思念洛阳牡丹了吗?”
苏微一震,回过头看着他,病榻上的人眼眸漆黑深沉,如同星沉潭底。她的手又颤了一下,无法回答,对着一瓶白牡丹出了一会儿神。
——如今已经是四月底,洛阳的牡丹也快该凋谢了吧?
以前每年的四月,萧停云都会带她一起去观赏牡丹盛会,可惜,今年只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无论她去与不去,洛水旁的繁花总还是会一年一度开放,不为任何人停留。而他,也会带着其他人去赏花吧?比如……赵总管?
她轻轻笑了一笑,心中却没有以前的那种酸楚。
天涯何处无芳草,又岂是洛阳才有牡丹?此刻灵鹫山上的月宫里依旧有此花盛开,并不输给洛阳半分。
“不,我不思念洛阳。”她回过头,对着他盈盈一笑。
“是吗?”他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里竟然都是密密的冷汗,语气有些迟疑,似乎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问出来,“那你……会回到中原去吗?”
“……”她再度沉默下来,难以回答,许久才轻声道,“我对姑姑发过誓,这一生只为听雪楼拔刀。只要那个人有命,刀山火海,无所不从。”
原重楼的手颤抖了一下:“那么说来,你还是要回去?”
她沉默着,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凝视着瓶中的牡丹。
“哦……”他吐出了空洞而茫然的叹息,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如同一盏灯的熄灭——是啊,他怎么没想过呢?她不是滇南的迦陵频伽,她来自于云和山的彼端,那片广袤的大地,身负绝学,是翱翔于九天的凤凰,绝不是腾冲那种小地方能容纳的。
当她治好了伤,恢复了羽翼,自然要振翅飞回故乡。
“你要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了,迦陵频伽……”他喃喃低声,“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她的世界?是指那个充斥了腥风血雨的“江湖”吗?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越来越响亮。不要再回到那个江湖里去……不要再卷入杀戮和争夺。那不是属于她的地方,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可是,立下的誓言宛如一条铁链,将她紧紧束缚住,无法挣脱。
天空湛蓝,日光明丽,阳光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上倾泻下来,将窗前沉吟的人笼罩。苏微站在阳光里,抬起头凝望着苍穹,脸色苍白,平静祥和之中隐隐蕴藏着某种暴风雨一样的力量,内心似有剧烈挣扎。
仿佛被这种光芒刺痛,他忽然转过了眼睛,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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