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人,她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问:“唯一的记忆?是去世了吗?”
“是啊,”他淡淡道,“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
“没什么,”他在黑暗里仰望着头顶,平静地回答,“这一辈子我没有和一个人提到过这件事……在快要死之前说一下也好,免得憋到下一辈子去。”
苏微脱口道:“她一定很美吧?”
原重楼忽地回头,在黑暗里看着她:“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她顿了顿,本来想找个借口把话绕过去的,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你长得就很好看啊……所以,你母亲肯定也是大美人。”
“是吗?”虽然身处绝境,这句话居然让原重楼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不?在腾冲,不,在腾冲方圆三百里内,有很多姑娘倾慕我呢!”
“知道知道,你不用自吹自擂。”苏微有些没好气,在黑暗里白了他一眼,有点后悔自己夸赞了他,“你有一双桃花眼,嘴巴又坏,一定很受欢迎——否则那个叫阿蕉的姑娘早就把你打出去了,怎么还会容你一直赊账?”
“嘿嘿……”原重楼揉了揉鼻子,笑了起来,“想当年,我母亲是方圆三百里内最出名的美人,摆夷族寨老的唯一女儿,而我的父亲,据说也是个美男子。”
“据说?”她愣了一下。
“是啊,据说,”他的语气低落下去,喃喃,“我没见过他。”
苏微沉默了一下,最终只是“哦”了一声,不知怎么接话。
原重楼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父亲叫原子纲,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行商,做药材生意,路过腾冲时看中了母亲,苦苦追求了两年,终于抱得美人归——嘿,据说那时候父亲大手笔地在寨子里办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光酒就喝了一千坛!”
“可是好日子不长,”他喃喃,语气低落了下去,“成亲后头一年,父亲还只是偶尔回老家去住个一两个月,然后又回腾冲来——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到了第四年,他在一次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苏微愕然。
“他把我母亲抛弃了呗。汉人天生薄情,没几个好东西。”原重楼冷冷回答了一句,“我母亲托人四处打听,却发现他不但谎话连篇,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我母亲几乎疯了,就把我扔了下来,孤身一路往中原寻了过去。”
“……”苏微没有说话。商人重利轻别离,一个从未出过深山的滇南摆夷族女子,竟要去千万里之外寻找自己不知姓名的丈夫,想想就是一件艰苦而心酸至极的事。
原重楼叹了口气,低声:“后来,母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扬州找到了他——原来我父亲是当地出名的富豪巨贾,朱门深宅,壁立森严。可是,无论我母亲怎么呼唤哀求,我父亲却闭门不出,只让正房太太出来扔下一百两银子,打发她回去。”
“正房太太?”苏微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
“是啊……我母亲这才知道父亲在中原不仅早就娶了妻子,还有三房如夫人,妻妾成群。但他常年经商在外,生性风流不甘寂寞,便在每个落脚的地方都娶了一房姬妾。”原重楼冷冷地笑,“而我母亲,只是他遍布天下的第十一房小妾罢了。”
苏微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怒道:“该死!”
“是啊……该死。”原重楼语气也冷峻,毫不以骂的人是生父而有所收敛,“这样的男人都该下辈子投胎当种猪!”
“那后来呢?”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
——这样一个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告到官府去?从天到地,从民到官,都不会有任何一方对她伸出援手,也就只能在门外闹一场,哭一场,然后一个人回到滇南去吧?
原重楼顿了顿,忽然道:“你知道连心蛊吗?”
“连心蛊?”苏微吃了一惊,道,“以前听师父说过。是用黑天蛾养出的一种蛊,在苗疆里比较多见,并不算是非常高明的蛊——蛊虫有一对,分别种入两个人的心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吧?”
“对。”原重楼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微妙,“你知道吗?我外祖父是摆夷族寨老,也是当地著名的鬼师,当年我母亲执意要嫁给外来汉人时,他是强烈反对过的——但我母亲性格刚烈决绝,一旦决定了要托付终身,除非杀了她,谁都无法阻拦。”
他停了一下,道:“所以,当他无法阻拦女儿的婚约时,便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婚礼的交杯酒,在我父亲身上偷偷种下了连心蛊。”
“啊……”苏微吸了一口冷气。
“外祖父本来是打算亲自出面去收拾这个负心人的,可惜那时候他的病也已经很重,几乎已经是弥留之际。”原重楼低声,“所以,他只能在母亲离家万里去寻夫的时候,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女儿——他本来以为,就算靠着这个蛊,也足以让父亲不敢随便抛弃我母亲。”
苏微听到这里,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吗?你父亲再负心薄幸,总不敢不要自己的性命吧?”
“哈哈哈……是的,他当然是不敢不要命的。”原重楼忽然间扬眉冷笑起来,他的笑声极其轻而讥诮,如同一支剑忽然刺入了黑暗之中,令她骤然觉得一冷,然后他收敛了笑声,一字一顿:“只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当我母亲被赶出门外之后,万念俱灰,就在门口回手一刀,直接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啊?!”那一刻,苏微忍不住脱口惊呼。
“是的。我母亲她心高气傲,根本就不想去哀求父亲,也不想给他哀求的机会!”他在黑暗里看着头顶,声音骄傲而尖锐,一口气说到了这里,语声又低了下去,“就这样,我母亲死在了朱门之外,同一时间,我父亲暴毙在豪宅之内——那时候我才五岁,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我从来不记得他们两个的脸。我只记得母亲日夜不停地哭泣,以及窗外绵延无尽的雨季。”
所以,他才会那么厌恶下雨的日子吗?
她默默地听着,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做——那么多年来,她唯一擅长的便是杀人。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沮丧和明了:是的,和她比起来,赵冰洁是那么温柔而善解人意,所以……男人都会喜欢她那种女人吧?自己似乎输得也不算冤枉啊……
她一时间有些走神,心思浮沉不定,黑暗里他也没有再说话,似乎刚才那么久的追忆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也静静地躺在那儿。
停顿了良久,苏微终于想出了要怎么安慰他,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我也是在五岁的时候一下子没了家人——不仅是父母,而是所有的亲人!可比你惨多了!”
“是吗?”他一震,侧头看着她,“也是因为自相残杀?”
“不,是因为黄河大堤一夜之间溃口。”苏微叹了口气,除了萧停云之外,她第一次对别人提及自己的童年,“你是滇南人,想来也没见过黄河决堤吧?简直太惨了……我直到十岁之前,几乎夜夜都会做噩梦。”
她摇了摇头,忽然轻声道:“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是这个世上,我还从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过的秘密,连对停云都没有说起过!”
“哦?”原重楼提起了兴趣,侧过头,“什么秘密?”
她也转头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知道吗?我吃过人肉。”
“……”他愕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这时候我还骗你干吗?”她笑了起来,在黑暗里贝齿洁白明亮,“五岁那年,我攀着一块门板在黄河上漂流了五天五夜,饿得发了疯……有一具浮尸靠过来,是个年轻的女人,泡得发胀,脸朝下,一身的肉又白又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
她轻声喃喃,语气恍惚,犹如回到了梦境里:“我是靠着吃死人的肉才活下来的!你不知道,那味道、那味道……”
她说不下去,手指渐渐握紧了。
然而他看着她,却忽地笑了:“现在我们已经沦落到靠着比谁更惨来打发临死之前的时间的地步了吗?”顿了顿,又道:“你吃过人肉?那太好了。”
“好?”她忍不住怒了,“有什么好的?”
“那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吃掉我吧?”重伤的人躺在她身边,死死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苏微顿时悚然,猛地坐了起来,脱口:“你说什么?!”
“我在说几天后会发生的事情。”原重楼的眼神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在黑暗里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你看,我受了重伤,身体又弱,一定会死得比你早。迦陵频伽,别让我白白地腐烂——吃掉我,努力活下去——就如你五岁时那样!”
“胡说!”她毫不犹豫地驳斥,“我才不会吃了你!”
原重楼叹了口气,语气凝重:“真的,吃掉我吧。都已经到这样的时候了,就不要再说什么虚伪的话了——迦陵频伽,我们两个被困在这里,很快我就会先死掉——到时候,你又会重复五岁时候的那种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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