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七岁的孩子目瞪口呆。
他走过来,弯下腰,从面具后凝望了这个小女孩片刻,轻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对姑姑叹息:“你说的,就是她吗?”
“去年黄河大水,顺手救了回来。”姑姑回答,淡淡道,“已经在这里熬了两年了,我觉得是块好料子,所以才叫你过来看看——你觉得如何?”
“我喜欢这双眼睛。”那个黑衣戴面具的人却说着不相干的话,一直凝望着她。
“那你是同意了?”姑姑推了她一把:“去,拜见你的师父。”
师父?这就是她的师父了吗?她愕然地看着戴面具的黑衣人,却不敢违逆姑姑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磕了一个头,道:“师父。”
“你叫什么?”师父问。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姓苏……没有名字,家里排行第九,大家都叫我阿九。”已经过去两年了,自从被姑姑带来后,她就再也不曾记起过自己的家人。此刻一说到自己的本姓,七岁的孩子又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苏……不是舒?”师父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她的柔发:“那么,就名‘微’好了。不是血薇的薇,是微笑的微——但愿你这一生能多些微笑,不要再和她一样。”
她?她是谁?童年的她茫然地想着,却不敢问。
“都过去几十年了……人世沧桑变幻,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真像是前世的梦境一样。”姑姑在轮椅上叹息,抬起头来看着夜空,停顿了片刻,只道,“进来坐坐吧。我知道,你是来看血薇的。”
后来,她趁着姑姑心情好的时候问过她师父的来历。姑姑却在黄河边的日光下摇了摇头,淡淡地笑着,似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只说,当年第一次认识师父是在洛阳,那个时候,他易容成一个乞丐,在她经过的路上埋伏刺杀,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
“为什么?”她震惊了。
“为了报仇,”姑姑冷笑了一声,“七年之中,他先后十六次刺杀于我。”
她啊了一声,脱口:“那……你们谁更厉害呢?”
“你说呢?”姑姑却忽地笑了,“这么多年了,他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打着打着,就渐渐都老了……”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那一把剑,眼神辽远,喃喃:“后来,他也明白了,就算不杀我,我活着未必就不痛苦。”
姑姑叹了口气,凝视着血薇:“我们两个的一生,都已经被这把剑羁绊了。”
她听不懂,只是茫然地问:“可为什么他想杀姑姑,却又答应做我的师父呢?”
“自然也是因为血薇,”姑姑笑了一笑,看着她懵懂如水的眼睛,喃喃,“我们都老了,说不定哪一日就要走了……这一身的武学,都想传给同一个人,让血薇寻到一个不辱没它的主人。而你——”
姑姑罕见地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温柔地叹息:“就是那个幸运的孩子。”
幸运吗?七岁的她不知道。
此后,每一个月圆之夜,师父都会准时出现在风陵渡,教授她吐纳、内息、武学——和姑姑不同,他精通的并不是剑法,而是暗器、毒药和刺杀。虽然教的东西毒辣可怖,但师父却温柔而耐心,一直叫她“我的小丫头”,就算偶尔她跟不上进度也不责骂。偶尔她做得好的时候,他就会点头赞许:“很好,很像她。”
她?她是谁?女孩满怀不解,却无从解答。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地想,这个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嘴里的“她”又是谁?是不是他还有另外的弟子,要比自己更聪明进步更快?
“厉害啊……我的小丫头!”十四岁的那一天,当她一口气破了师父的六十四式折梅手后,师父飘身后退,凝视着自己袖子上的裂痕,面具后的眼睛里露出了惊喜,第一次盛赞了她,“阿微,你姑姑果然没挑错,你在武学上真的是个天才!”
她粲然一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欢喜,扯住他的袖子:“那师父你要做好吃的给我!就上次那个淮山鸭羹好了……哦,平桥豆腐也要!”
“好好好。真是一个小吃货,”师父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接着却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沉沉的风后祠,“不过我能教给你的都已经差不多教完了,接下来,你应该可以开始学你姑姑的压箱底本事了——骖龙四式,不能久绝于江湖。”
“骖龙四式?”她有些愕然,“为什么姑姑从没有提起?”
“笨丫头,你以为谁都可以学血薇剑谱吗?”师父笑了笑,忽然凝视着她,“阿微,你有想过去外面看看吗?——你已经十四岁了,很快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听雪楼那边的人一定会来迎接你的。”
“听雪楼?”她茫然,“那是什么?”
自从五岁经历过黄河水患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风陵渡,连故乡是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
“唉……你还小。外面天地广大,有着你从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师父拍着她的脑袋,凝望着滔滔的黄河之水,遥遥指着看不见的彼岸,“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叫作‘江湖’。”
“什么江湖,还能有黄河大吗?”她却不服气。
“那当然。很大很大……大到你无法想象。”师父微笑起来,抬起手,在虚空里画了一个圈,却又叹息,“其实人心就是江湖啊……你说它有多大?师父无法告诉你,只能留待你将来自己去体会。”
“我……我一定要去那儿吗?”她有些退缩,“我不想离开你和姑姑。”
“是的,你一定得去。这样的一身本事,足够你纵横天下。你是血薇的主人,不该就此埋没——而血薇也一样,”师父的声音充满肯定,一字一句,“你要去那里,替我们、替血薇的前任主人,再度君临这个江湖!”
他指着远方,眉宇间似乎有电光映照。
那一刻,她呆呆地看着师父,第一次从他以前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同。这一刻,师父的心里,似乎有巨大的波澜涌过,令他的语气透出了面具都难以隐藏的渴望。
“好吧,”十四岁的她低下头,“那我去就是了。”
“我的小丫头,”师父回过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担忧,低声道,“江湖很大。但愿你不会在那里迷路。”
她抓着他的衣袖,殷切地看着他:“如果迷路了,师父会来找我吗?”
——少女的眼神明亮干净,如同小鹿,收敛了一贯的冷锐,流露出罕见的依赖来。师父转头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神似乎微微变幻,最终,只是揉着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会的,”他轻声对她许诺,“我会找到你,找到血薇。不要怕。”
她舒了一口气,笑了:“嗯,我不怕!”
那一年,她十四岁。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在孤独和严苛中长大,渐渐地也变得沉默,性格倔强而内向,不讨人喜欢。如果不是除了姑姑之外还有一个师父,曾经给予她在严酷教养之外的一点温暖,她觉得自己肯定是撑不下去的。
十五岁生日那天,姑姑说这是女子的及笄之年,让她歇息了一天。那一天,师父也来了,亲自下厨,为她烧了一桌子的菜——师父做菜的手艺很好,擅长做的竟然是极其费工夫的淮扬菜系,这几年来她只吃过四五回,却念念不忘。
那天师父破例喝了一点酒,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她手心里,道:“阿微,我刚从滇南回来,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正好今日送给你——这是绮罗玉,中原再难见到的宝贝。”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锦盒:黑色的丝绸上,是一对翠绿色的耳坠。在暗淡的星月之下,玉坠子发出盈盈的光,如同两泓春水在缓缓流动,看得她几乎忘了呼吸。
“喜欢吗?”师父声音温柔。
“喜欢。”她情不自禁地回答,却又转过头看着姑姑,小声,犹豫着问,“我……我可以拿吗?”
“凡是师父给你的,你都可以自己拿,”姑姑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回答,“记住,除了我,世上你只可以听师父的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她把那一对耳环握在手心,爱不释手。
师父弯下腰来,柔声:“小丫头,你有穿耳洞吗?”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从小到大,她每天除了练武还是练武,哪里还有穿过耳洞、戴过一件首饰?
“那我帮你穿,”他捏着她小小的耳垂,“别怕,不会痛的。”
“嗯。”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师父的手指温柔而温暖,有一种童年在父母怀里才有的感觉。然而,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微微一痛,仿佛有蚊子叮了一下。
“好了。”师父放开了手,那一对碧绿的耳坠已经在她面颊旁摇曳,幽幽映绿了少女柔嫩美丽的脸颊。
“你这一手凝气之术已经到十层了吧?”姑姑看着她耳上那一滴细小如针的血珠,忍不住道,“你不是已经退居幕后、不再管事了吗?怎么进境还那么快?”
“闲来无事而已。”师父淡淡,“就如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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