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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仙 (吴沉水)


  怎会如此?
  金丹大圆满期修士神识强大,他一扫之下,并未发觉体内经脉有任何异状,初初以为不过偶发,其后又仿佛试过多次,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且这次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眩晕,内海中一片灰蒙蒙当中,竟隐隐有金戈厮杀涌动的雷云,将体内金丹团团罩住,宛若乌云盖顶,密不可见。孚琛连连催动神识,却自内海的云涛漩涡中似产生一股不可抵制的强力,拼命将他的神识拉动进去消磨殆尽。
  神识宛若修仙者之大树根基,孚琛大惊之下,忙退出神识窥探,睁开眼,只觉心跳得慌,多年波澜不动的修炼之下早已销声匿迹的汗液,此刻一碰额头,竟然满手皆是。
  他闭上眼,仿佛都能听见内海一片喧闹杂乱之声,此生经历过的所有往事,记得不记得的,该忘不该忘的,欢愉与愤懑的,都于那雷云涌动之下,似跟着在蠢动翻滚。
  不能再强行修炼了,不然,心魔随时可能成型,到时只怕元婴未结,魔道却堕。
  孚琛睁开眼,自来擅微笑多温柔的脸上,此刻却沉了下来,面露忧色。
  他这一生,自练气到金丹,一路所向披靡,从未阻滞,仗着变异单灵根之天赋,创下一个又一个前无古人的辉煌。
  然而这种优势,却在进入金丹期中后期,骤然间荡然无存。
  似乎之前从未有过的冲关阻滞,这回尽数返还与他一般。
  孚琛站起来,揉揉太阳穴,忽而忆起多年前师尊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金丹初成,时年不过三十,放眼琼华派千年道史,乃至整个玄武大陆万年道史,能如他这般直上青云者寥寥无几。然一片称颂赞誉,嫉恨诋毁声中,他自己的授业恩师,琼华派元婴老祖涵虚真君却轻叹了口气,问他:“阿琛,你天赋即高,结成金丹不过假以时日罢了,这般急躁苦练却是为何?”
  孚琛那时真是踌躇满足,意气风发之时,放眼天下,似乎大道问鼎在即,化神登仙也近到唾手可得,他满心满意皆是凌云壮志,哪里能听得出师尊的深意?不仅如此,他心底隐约的,连对师尊也颇有些不敬的念头,心忖你进阶金丹花了近百年,到元婴结成,又用了近百年,这般慢腾腾地好比龟爬,岂能明了我傲视修真界,一览众山小的雄心?
  于是他装出一脸欣然向往的模样道:“师傅,我心往大道,惟愿问仙,故心无旁骛,进阶得似乎有些急了,然关窍一开,原也非我能操控……”
  他语气中的无赖让涵虚真君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舍不得责备这个最心爱的弟子,摇头叹道:“竖子陋敝,你修了这许些年,然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何为关窍?何为大道?莫非关窍只为结丹结婴?莫非大道只为进阶显力?修真修真,到底修的是什么?修那点丹田灵力,修那点逞凶斗勇?”
  涵虚真君顿了顿,看着他,问:“阿琛,你究竟缘何修仙?”
  孚琛不服气,心忖这难道还需问么?他是千年难遇的变异单灵根,不修仙岂不暴敛天物?他自来相貌出众,不修仙莫非等着让那起宵小欺凌侮辱?他幼年遭逢大难,顷刻间家破人亡,若非父母拼命保全了他,他又何来这锦绣前程?不修仙不进阶,难道又沦为蝼蚁鱼肉,任人宰割?
  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要修仙,然这一千一万个理由说出来,都抵不上雄心壮志这四个字,他渴望会当临绝顶,他要成为后来修士交口称颂的一代传奇。
  可惜这些话,却与师傅说不得。
  “痴儿,”涵虚真君见他仍执拗未悟,不觉又叹了口气,就如他仍年幼那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回去且慢修炼,将《琼华经》再抄百遍,何时悟了,何时再修吧。”
  “是。”孚琛恭敬应下,转头却暗自好笑,他已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可他的师尊还当他是那个跳脱顽劣,却偏生身世可怜的孩童,罚他从来舍不得重罚,来来去去也不过关禁闭,抄经书,却不知以他的聪明,早自行做了好几个傀儡人偶,抄书关禁闭的事都交与他们了。
  金丹初成,杂事纷扰,又时逢秘境开启,仙市聚合,孚琛要炼法器,集丹药,要换法衣,搜灵草,还有些积怨已久的修士等着他去教训,师尊的嘱托转身便被他抛诸脑后。待后来机缘巧合,得上古火系大能功法《紫炎秘文》,苦练不辍,又因练功所需,潜冰洞杀凶兽以取兽丹,却不慎被困此处,更加将师傅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却记了起来,孚琛终体味到,师傅是想借《琼华经》告诉他修仙真谛,可那本薄薄的经书,他自小翻来覆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抄了多少遍,除了些开宗立派,人人皆知的教旨外,便是玄而又玄,毫无用处的什么乾坤颠倒,日月往来之论,何尝提及半个字的修行?
  这算什么经书?
  孚琛有些浮躁地揉揉太阳穴,他闭上双目,神识再度探往寒潭深处的禁制之阵,此处阵法乃上古高人所设,变幻莫测,反噬厉害,便是孚琛这般天纵奇才,花了数十年光阴,却也解不开。他思来想去,惟有二法可解,一是继续解阵,可却险阻重重,水下凶兽层出不穷;二是以元婴之功力强行破阵,可现下元婴未成,便是成了,修为不固,破不破得了阵都是未知。
  难不成还要在此处呆上数十年?
  孚琛心里涌上一阵乏力感,但他自来坚忍惯了,颓唐之想只一念之间便一扫而过,他再度盘膝坐下,想试试这回能不能探究内海。
  就在此时,洞外禁制被触动,孚琛手一抹,水镜立显,洞外一白衣道袍的女童披头散发,一张精致的小脸又是血污不堪,却笑嘻嘻地举着手,小巧的掌心展开,一片伤痕累累中,一颗圆溜溜的血红兽丹躺在那。
  小姑凉叫着:“师傅师傅,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咧,你猜这是啥?”


☆、第 22 章

  孚琛微微皱眉,心忖这有什么难猜?以这小徒儿现下的能耐,顶多也就凭着匹夫之勇,还有他给的下品法器能勉强宰寒潭中的低级凶兽,像那等能口吐人言,身化人形的,她别说宰了,怕是一上去就擎等着被对方生吞活剥吧。
  上回的魜偶蛇,若不是他一早在潭边设下法阵,哪有小姑娘将对方脑袋凿出个洞这等事?
  这傻徒弟该不会就此便以为自己勇者无敌,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若等不到出去那天就在此地白白丧命,可真是浪费他一番思量了。
  那他何苦收这么个一根筋的笨徒弟坏自己招牌?
  孚琛心下按捺下去的烦躁忽而又浮了上来,他不耐地一挥衣袖解开禁制,大踏步走出洞府,居高临下看着曲陵南,也不看她手中的东西,开口便训道:“我堂堂文始真人,门下可曾有你这般顽劣弟子?你天赋既不高,便当以勤补拙,苦练不辍才是,我不过入定数日,你便又跑去招惹那些水中凶兽作甚?青玄心法呢?练到几层了?”
  曲陵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傅,手掌仍旧举高,执拗道:“师傅,给,先拿着!”
  “孽徒,为师可曾吩咐你取兽丹?师傅训诫你,不老实听着,不恭谨认错,你东拉西扯些旁的作甚?”孚琛皱眉,一拂衣袖,带出一股劲道将小姑娘掀了个跟斗,曲陵南摔下去时,手里的兽丹没拿稳,咕噜噜滚到一边。
  “哎呦,我的珠子哎,”小姑娘顾不上自己,爬起来就扑上去,将兽丹捡回来,吹了吹上面的土,小心擦了擦,抬眼奇怪地问:“师傅,你不要么?不对啊,你往常分明挺喜爱这样的小珠子……”
  孚琛冷笑一声道:“还敢驳嘴,我看你是又欠教训了。”
  他手掌一翻,一道火光便直取曲陵南面首而去,曲陵南忙就地打滚,砰的一声,身旁的石笋被齐整切落。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头发,后知后觉问道:“师傅,你今儿个不高兴么?”
  孚琛哼了一声,绷着脸道:“你这般顽劣,为师能心情好?”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自己有什么顽劣之处,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师傅我错了。”
  孚琛这下反倒有些隐约的尴尬,他定了定神,明白自己适才不过借题发作,这徒儿天不怕地不怕,若不说两句重话,在这福祸难测的上古冰洞当中,还真是容易死得很。可话说回来,她到底是有些孝心,一味训斥终究略嫌生硬。
  他这么一想,脸上便缓和了不少,口气恢复了向来的温和,淡淡地问:“错哪了?”
  “错在没留意师傅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呗,师傅,我晓得的,你跟我娘一般,也有些说不明白道不清楚的过往,想起来就不高兴,对吧?你若心里不舒坦,打骂我俩下也使得的,我娘在时便也如此,我都惯了,没啥,”小姑娘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随即又掏出那颗兽丹递上去,笑嘻嘻地道:“可人是铁饭是钢哪,师傅你虽说神通广大,不用吃饭,可这能补身子的东西还是别浪费了,杀一头挺难的,我费了老大功夫呢,拿着吧啊。”
  孚琛愣住,他不明白只是一颗低级兽丹,这个徒弟为何如获至宝,巴巴地赶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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