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恐怕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对自己的婚礼感觉如此复杂,忐忑不安大过了做新嫁娘的快乐感。
原本我想等到了落脚的地方,再和易道随便行个礼就完了。但在这件事上,易道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魄力,在我答应嫁给他之后,他毫不耽搁,第二天傍晚就要举行婚礼,根本不给我退缩的时间。
因为战争,官方证婚机构已停业。但易道说结婚是人生大事,就算简陋的婚礼也要把所有程序走完。所以他拿来二十块大洋,托客栈老板帮忙张罗。传说红白喜事能给店铺招财,客栈老板很高兴,带着一家老小忙活了一天。虽然是物资缺乏的时候,却淘来一套“铺床”用的大红被褥,几对大红喜烛,把原本青青翠翠的竹屋布置得喜气洋洋。又请来一位积古的老太太,同花素见一起替我梳妆打扮。
一盘盘到白头,奴家随君走……
在老太太软丝丝的吴语盘头歌歌声中,我的头发被淡香的桂花油浸润得黝黑发亮,然后在脑后盘成莲花髻,戴上副并蒂莲花冠。刘海细心地用花贴拢成桃形弧线,坠在额头中心。脸颊扑上了一层绵白的茉莉粉,透着桃花似的嫩色。嘴唇窄窄两片牡丹红,娇艳可人。
梳妆完毕,两人又替我穿好嫁衣。鲜红的云纹锦缎褂子,用蓝黑滚边绣出三层衣袖,梅花立领上织着若隐若现的金丝。□一条没脚长裙,裙子正中精美的牡丹花刺绣栩栩如生。
“我妹妹真漂亮。”笑着,花素见将一块厚重的喜帕带到我头上。
光线立刻被喜帕挡住,眼前红彤彤一片,晃得本就乱糟糟的心绪更加忐忑不安。
在我那不勒斯的公寓衣帽间中央放着件嫁衣,是由Sarah Burton设计,缀满九百九十九颗海瑞温斯顿钻石的梦幻婚纱。那是我有阵子脑子有毛病,突然做结婚梦做得发狂,头脑一热跑英国偷偷订制的,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穿着它嫁给某个人。后来对那人的恨意重新占回上风,也还舍不得扔掉那件婚纱,就把它存在那间几乎不去的公寓里。如今婚礼梦实现了,穿的却不是那件婚纱,嫁的也不是那个人。
白知秋……
白知秋……
我嫁的人不是白知秋,如果我今天同易道结婚,是不是总有一天,我也会看着白知秋挽着别的女人跨入婚礼殿堂?
不行!
一个激灵,揭下头上的红盖头,又伸手解脖子下的盘扣。
花素见大惊,急忙按住我的手:“怎么?”
“我不能嫁给易道。”
“都快行礼了,你闹什么?”
“就是快行礼了,我才不能继续错下去。”
她用力按住我的手,大声喝道:“小执,你别闹了!”
我一字一句道:“我是白霖,不是花执,我爱白知秋。”
她的手反而按得更紧:“白知秋是恶魔,比不上易道的。”
“可我爱他。”
她的指甲几乎快陷进了我的肉里:“问问自己白知秋是谁?你以为他是宙斯你是赫拉,两人玩古希腊兄妹游戏?从他记忆中我看到你为摆脱他寻过那么多次死,逃过那么多次。现在离开他的机会就在你手边,你反而不要,真是被他打怕了,连逃也不敢逃了?”
我一怔,紧接着胃里不由自主往上泛酸,赶紧偏头干呕起来。
“你看,”花素见叹了口气,松开了手,“你的孩子在帮他爸爸。白知秋能不能容下这个孩子你最清楚。你是人家妈妈了,又不是无牵无挂的姑娘,不能只想着自己。要不然你何苦把孩子带到世上来,让易道帮你堕掉,你一身轻松回去找白知秋好了。”
胸口的酸意几乎无法抑制,眼泪都快酸出来。白知秋不会容下这个孩子的,绝对不会的。而我绝不容许谁伤害我的孩子,所以我和他注定不能再在一起。
门吱呀一声推开,易道推着门,静静地盯着我,轻声问:“没事?”
被我和花素见弄得无比尴尬的老太太忙走过去推他:“新郎官怎么来了?去大堂呆着,走啦走啦。”
易道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绕开老太太,大步走过来挤开花素见,双手捧住我的头。与我四目相对,浑厚磁性的语音,温柔地飘到我耳边:“不要怕,有我。”
暗紫色瞳孔兀地缩小化成竖瞳,又马上恢复原状。随后,麻药般的力量侵入我的肠胃,压住了汹涌的酸意。
“你催眠我?”我问。舌头也麻麻的,有些不听使唤,导致发音模模糊糊。
“我只是,让你好过些。大喜的日子,应该高高兴兴的。”说完,他终于在老太太的催促下离开。
躯壳中空荡荡的,意识和感觉中间隔了层纱似的,虽然脑海中的念头依然很乱,身体却不再难受。
顶着鲜红的头帕,在花素见和老太太的搀扶下,走到楼下。
顿时鞭炮声周围鞭炮声大作,青烟滚滚。几乎所有难民都围过来看热闹,还不断有小孩蹲到我脚边,透过喜帕下的缝隙瞄我一眼就跑。边上几个唢呐手卖力地吹着首曲子,虽然没有几个音符在调上,但听上去喜气洋洋的。
金色的夕阳透过喜帕,晃得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一路走,长长的裙摆扫着绯红的鞭炮纸。很地道的中式婚礼,可惜时间不正常,主角也不正常,怪异得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走到大堂前,老太太牵过一条红绸交到我手里,红绸中间系着团大花。
顺着红绸的另一头看,看到了易道骨节分明的手掌。
他牵着红绸的那头,我牵着红绸的那头,等举行完婚礼,他就是我老公?
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而易道浑然不知,还往前走,结果红绸被我们拉成了一条直线。
老太太急了,在我耳畔小声提醒:“新娘子,往前走啦。”
脑袋里一片木然,嘴巴有点干,身体轻飘飘的,像风中孤独的芦苇微微发着抖。
突然,红绸另一头那只手顺着红绸伸过来,把我的手掌连同红绸一起牢牢实实地捂住。微温的感觉,通过粗糙的掌心扑到我冰凉的手背上,心脏稳稳地一沉。脑海中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渐渐沉淀下来。我体会到了一种,奇妙的,踏实的感觉。
从此,这个男人会为我和宝宝筑起一个小窝,帮我遮风挡雨,跟我一起讨论柴米油盐酱醋茶,每天睡在我身边,把我像宝贝一样搂在怀里,一直到我老去?
一辈子陪着我,永远不会留下我一个人?
很美妙的感觉,比安心更令人平静。
脚不由自主被他拉着往前走。走到神龛前,按司仪的指示,同他一起拜了天地,拜了祖先,然后面对面,在“夫妻对拜”的喊声中,弯腰行礼。
起身的那一刻,他一步上前,将我打横抱起,朝洞房走去。一边走,一边柔声道:“霖,你是我的,妻子了。”
揽着他的脖子,小猫似的依偎在他怀里。喜悦的滋味,像春天碧绿的小草一样,缓缓萌芽,铺天盖地在胸口扩展开。
我是他的妻,像普通女孩一样嫁人了。这么幸福的滋味,很奇怪我刚才居然会不想嫁。
晕晕乎乎地被他抱进洞房,他将我放到床边坐好。回身关了门,又回到我面前,伸手轻轻挑开了我头上的喜帕。
光线直射入眼帘,忙闭上眼睛,半晌才慢慢睁开。
接着惊艳感扑面而来,眼前的男子魁梧高大,苍白的脸庞在鲜红唐装的映衬下透着层妖艳的颜色,异样而有生气,清冷的五官上绽开着温柔似水的笑。
他是我的良人,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爸爸……
经历过那么多事,老天终于给了我眷顾,将世上最好的男人赐给了我。
“易道,你今天真帅。”我喃喃地说。
他笑,端过一杯酒递到我手里,自己端起了另一杯,坐到我身边:“喝了这酒,永不分离。”
我依言,羞涩地绕过他的手臂,慢慢喝了酒。同饮一卺,夫妻二人从此合为一体,酒味醇香,甘甜。
放下酒杯,他把我拥进怀抱,满足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窗外渐渐沉入山峦的落日,也不言语。
气氛祥和,静谧,熏得我有些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问:“我们之前也这样,你说,一男一女,只要在一起,结不结婚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他拉起我的右掌,又把自己的左掌贴过来,让两只手并排贴在一起,“仔细看,成亲后,两人的姻缘线,会连在一起。”
我仔细一瞅,顿时又惊又喜。果然如此,我原本凌乱的姻缘线末端发生了些变化,同他的姻缘线末端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我们拜过,洪荒天地,这是天地,为我们的婚姻,做的见证。白霖……”他喊。
抬头看着他:“嗯?”
紫罗兰色的眼眸注视着我,深邃得快要把我的灵魂吸进去:“结婚了,我该叫你,什么?”
有点害羞,我笑笑:“你该叫我老婆。”
“老婆……”
“嗯?”
“我们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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