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温暖的烛光,雪白的衣。语调虽然带了责怪,却仍旧满是暖意,她鼻尖一酸,不知怎的,瞬间就觉得委屈了起来。看她红了眼眶,清和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便叹息出声来:“我并没有说你什么,怎么就要哭了呢?”
“我没有要哭……”
话开口出来,却仍旧是带了鼻音。清和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一旁的小柜里,翻了翻,却是翻出了一盒糕点来。他将糕点放在桌上,慢慢道:“这是你父君拖人带过来的,说你爱吃桂花糕,怕行军辛苦,让我悄悄给你开小灶。”说着,清和便笑了起来:“今天是不是没有吃完饭。”
“洗完澡过去……都没了……”
凤音低声开口,似乎是在说一件极其不好意思的事。然后她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桂花糕。这桂花糕似乎放了一些日子了,但同军营里的食物比较起来,依旧是鲜美可口。她小嘴小嘴抿着,他便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她吃糕点,方才那满是怒气的模样,似乎是梦境一般。
那一刻她其实是欢喜的,希望这时光就这样凝结,长长久久下去。然而那些糕点终究是很快就吃完了,他让她躺在榻上睡了一晚,自己到一旁批阅军文,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便看到清和一只手撑着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愣了愣,想了片刻,又倒回了床上装睡,等到天彻底明了的时候,她便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抱起来,然后从帐子里抱了出去。
那人的怀抱温暖而厚实,哪怕是在走着路,都没有让她感到一丝颠簸。她感到他将她轻轻放到了床上,然后又轻轻走了出去,等身边彻底没声音了,凤音才悄悄睁开了眼睛。然后她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纸来,那是包桂花糕的外壳,昨晚睡觉的时候,她偷偷将它藏进了袖子里。她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终于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一边拉开箱子,将那张纸放了进去。
里面还有一盒没吃完的桂花糕,那是她父亲给她的。凤帝要给自己女儿带点什么吃食,何须经由主将的手?清和这个人,从来都是不善撒谎的。
神魔大战一打打了好多年。每一次打了胜仗,清和便会请大家喝酒,然后自己悄悄在庭院里买下一坛自己酿的清酒。神魔大战最后一战的前夕,她去院子里找他。那夜的月亮很圆很明亮,她走进他院子里时候,恰巧看到他正在喝酒。那酒色纯亮,酒香沁人,她便笑着同他要了一杯,然而对方却是摇了头道:“小姑娘的,喝什么酒?”
“可不能这么说,”凤音却是嘻笑起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这也算是军中一员猛将了,天下的酒还没有我没喝过的,怎么就不能喝了呢?”
说着,她坐到他面前,静静看着他,半是严肃半是认真道:“清和,我长大了。”
经过战争洗礼后的姑娘带了原先没有的坚韧,一句话说得清和愣了许久。他静静看着她,眼中神色莫测,过了很久之后,他才慢慢笑开来,点头道:“是,我们小阿音的确是长大了。”
说着,他手腕一翻,便变幻出了一只酒杯来,亲自斟了酒给她。凤音举杯敬他,仰头干下。对方犹自浅酌慢饮,眼中含笑,慢慢开口:“如何?”
“好苦的酒。”凤音皱起眉头来:“我本来以为你酿的酒,会很好喝。”
“是么?”清和摇晃着酒杯浅笑:“我故意酿得这么苦的。”
“为什么?”凤音有些疑惑,清和垂下目光,静静看着酒杯中那明亮的清酒:“因为,这酒,叫长相守。”
“长相守,本就是苦的。”清和轻抿了一口酒,慢慢道:“因爱而不得,求而不能。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长相守?都不过是,今朝欢愉,一世长殇。”
“清和……”凤音喃喃,想说什么,却觉得言语在舌尖打转,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对方却是一扫往日清和温柔,挑起眉来,笑得妖娆自成。
凤音看着面前这个仿佛从来不曾认识的清和,最后竟是只能陪着他喝下这苦酒。
到半夜时分,酒喝完了,两人神智仍是一片清明。
“该睡了,明日还有大战。”清和率先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凤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开口:“清和,无论长相守再苦,我却仍旧愿意陪着你一起喝。”
“哪怕今朝欢愉,一世长殇。”
对方不说话,不过顿了顿,却便就是再不停留,就此离去。
第二日开战时,凤音按计划同清和兵分两路,她带兵到雪音谷,而清和则直捣魔营。
战场上,刀光血影,雪音谷不知为何,却是比预计多了数倍的兵力。凤音向天界传了消息,对方却只有一条命令。
死守,死守,死守!
身边将士渐渐倒下,到最后,她环顾四周时,却只见周遭早已只剩层层魔兵。
她心中突然一片清明,明白自己早已成为天庭的弃子。那日是个清朗的天气,她仰起头来,看见那万里无云的蓝天,依稀想起昨夜清和的话来。
他说,因而爱不得,求而不能,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长相守?都不过是,今朝欢愉,一世长殇。
她想,她不该怨恨,不该难过,不该悲伤。
她本来就早知,不过今朝欢愉,如此而已。
于是她眯起眼来,扬起手中还挂着早已被染成血色的白穗子的长枪,高喝了一声:“战!”
说罢,手中长枪翻动而起,一招一式,都是她年幼时,他教给她的招数。
然而,便就是那刻,地上突然震动起来,一时间,地动山摇。她遥遥看见一道青色光影猛地朝她袭来,不过顷刻间,她便被人一把带到了天上。
“放箭!”
她听到有什么声音高喝而出,霎时间,箭矢如雨,密集得几乎避无可避。然而她却只觉得身上一紧,似乎被人紧紧拥进了怀中,护住了身上每一寸肌肤。
箭雨太多太密,还不乏法力高强的魔族将领射出的威箭,哪怕是布了层层结界,她却仍旧能感到那箭一下一下的撞击。
身后人的怀抱一如那个雨夜后的清晨,温暖而厚实,他一手驾着坐骑白泽,一手紧抱住了她,带着她努力往前。仿佛是一对忘记了所有的恋人,就此亡命天涯。
“你……”她想要回头,却被对方一口喝住:“不要回头!”
说着,她便感觉有什么液体流到了她身上。
她止不住颤抖了起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早已不是那天真的姑娘,她不惧生死,不惧离殇,然而这一刻,却是真真实实的害怕了起来。
对方的声音慢慢温柔了下来,却是再一次重复:“不要回头。”
熟悉的声音和语调,好像还在很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小,他已是万年尊者,拉着她走在桃林里,看一林纷飞的桃花。
然后他无奈又温柔的和她说:“不要摘桃……”
“不要爬树……”
“不要放火……”
一个一个不要,然而从未有任何一个不要,让她这样打心底里不敢违抗。
对方将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手上从来没有这样用力的抱紧了她。
“阿音,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
他慢慢开口,声音里带了沙哑。
“我一直想等你长大,然而等你长大了,我却又不敢同你说这话。”
“清和……”凤音开口,声音里已是带了瓮意。对方轻轻将头靠在了她肩上,低声呢喃出声来:“我和你隔了太多了。你还在神族的如玉年华,但是我……我已是垂垂老矣了。”
“阿音,我以为我可以等到你,可是我……却是等不到了。”
“阿音……”他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你喜欢我么?”
“我……”凤音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努力支撑着,然而对方的声音面容却是越发的遥远起来。
“喜欢……”
“你……”
然而最终,在她昏迷前,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没有。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月后的事了。
没有人告诉她他去了哪里,于是她只能跪到凌霄宝殿,一跪不起。
后来天君墨子夜派人告诉她,他触犯军纪,被流放到了洪荒。
他们说,那日她那一支军队本已是被放弃了的,但他擅离职守去救了他。
他们说,那日他回来的时候,浑身满是箭伤,早已看不出原来风流倜傥的模样。
他们说,那日他跃入洪荒之境的时候,让人转告她。
莫寻他,忘了他。他早已到了归去之日,不过强撑而已,然而,他不想再撑下去了。
他,太累了。
她想,她既想要今朝欢愉,那也就承担得了那一世离殇。
然而日日夜夜的梦里,她却仍然会梦回那个明月夜,看他手执一杯长相守,对她微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