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才落,便已化作一缕白烟消失无踪,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直教人怀疑方才种种皆是一场惊梦。
“家主可还好。”门外传来了侍女柔婉的声音,才叫她回过神来。
姜怜心抬袖抚着额际那层细密汗珠,好不容易顺了气,挣扎的自书柜旁立稳了身子,才冲着门后道:“无事,不过是梦魇了。”
她知道,如此鬼神之事即便说与人听,多半也不会被当真,指不定还当她是着了癔症,即便是有人信了,只怕又往她不祥的旧账上多加一笔,总之都是无益。
说来这一劫也算是莫名其妙的得了解,姜怜心仍心有余悸的行到书柜旁的桌案前,那幅画还摆在桌面上。
她咬了咬牙,抖着手把画卷展开,却见白衣美人尤在画中,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她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白衣美人还是端端在白梅树下,连姿势都不曾便过,可眉眼间又隐约多了些不悦的神色,连眼角那颗泪痣也凌厉了三分。
实在是匪夷所思,姜怜心不敢再碰那幅画,索性将它卷了起来,塞回到柜子顶端,然后努力说服自己,刚才只是她的幻象。
饶是如此,她也还是睁着一双眼睛,直挨到天明才囫囵睡去,可一个盹儿都还没有打全,又被震天动地的敲门声生生打断。
转眼间,已有一溜儿丫鬟婆子进到屋里,还不等她清醒便已围着她一顿梳洗。
为首的嬷嬷正是昨夜给她引路的那位,见她梳妆完毕,便挪至她面前,恭恭敬敬的欠身道:“宅子里的下人们都已在堂下候着,只等家主一个个的传唤,用过午膳后,曹管家便会领了各商号的老爷来拜见家主。”
“知道了。”姜怜心心不在焉的应了,出到屋外,感受到笼在身上的暖阳时才终于一扫心底阴霾。
她于是愈发肯定昨天的记忆只是一场梦魇,即便不是梦魇,想这光天化日之下,那妖孽也不敢出现,至少日间是可以安然的了。
第一章 :落魄的新家主(三)
盛秋的微阳携着迷幻的色泽,透过廊前繁茂的枝桠撒在地上,氤氲成光影,一层层漾开。
廊下的少艾正倚在朱色的立柱旁,望着地上浮动的光影发呆,一身玉色的开襟缎面锦衫在这般时节中稍显单薄,故又挽了藕荷的披帛在外。
只是那披帛缓缓滑落了削肩,少艾却也仿若不知,待得光影游移,才可看清,原是那浮光如水的眸子里蒙上了忧虑神色。
“家主,老爷们都在堂子上候着了,家主怎的还在这里……”李嬷嬷的声音由远及近,绕着梁柱而来。
“哦,就来。”姜怜心只得不情不愿的应了,却半晌不肯自廊下的光影里挪步出来。
今晨,依照规矩,她已作为新家主见过了宅子里的下人。
不过一一略打过照面,再说些训诫的话,可因为家里做事的人多,挨个儿的参见已耗去近半日的光景,直叫她端着架子在主位上坐腰酸背痛。
这还不算完,待下人们见过主子,主子也得将自己的规矩告知与下人,如此知道了主子喜欢什么,忌讳什么,日后才好做事。
姜怜心自小被关在偏院里长大,见过的人左不过就那么三、五个,这其中还夹带了隔断时间来送粮米的丫鬟、婆子,对她素来是没有好脸色的。
此般前提下,姜怜心何曾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说过话。
纵使她早已将那几句简短的说辞倒背如流,可是到了当口上,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于是混沌沌的说了几句,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真真失了家主的尊严。
所以眼下,姜怜心正为晨间之事懊恼。
说来,这件事本也不是家主的分内,过往在姜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家主只顾着外面那些铺子和生意上的事,家里则由正妻或长女打理,如此纵使事务繁琐,却也忙得过来。
可眼下她是女子,又不曾有夫家,便只得里外一应担了,再加之她自小从不曾接触这些,心下便又不禁为自己能否担得住家主之位而担忧。
江南首富的姜家家主,本是多么令人向往与垂涎的名号,想不到竟也有如此之多的烦恼。
姜怜心思及此,只得叹息着摇了摇头,提了裙摆行至正堂的大门前,却又犹豫着顿住脚步。
晨间单是面对那些丫鬟和婆子们已让她招架不住,眼下正堂里坐的都是姜家底下各个商号的掌事,都是与她父亲一般在商场中摸爬了大半辈子的。
一想起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父亲时,他那张总是板着的脸和不经意间对她流露出的嫌弃表情,眼前的门坎便好似成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峰,横亘在姜怜心的面前。
“家主,家主……”李嬷嬷又在身后催促了两遭,只道时辰不早,该进去了,姜怜心才勉强提起似捆了枷锁的一双脚,拖拉着往正堂里小步挪去。
“姜怜心,你已是姜家家主,就算为了姜家的列祖列宗也要守住这个脸面。就当那些人全是鬼魅,只要戴着玉佩,就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姜怜心默然在心下自言自语,纤细的手则紧紧握住胸前的那枚玉佩。
就这样,她强压下几乎跳脱而出的那颗心,在一众掌事的注目下缓缓向主位走去,而后拂了裙摆,转身坐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将那二十几间商号的管事扫视了一遍,今日到场的还只是金陵城内的商号掌事,其余在远处的一时不能赶来,还要等过些时日才可见着。
然而今日的场面于她而言已是十分隆重,但见那些掌事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与她父亲一样板着的脸上,严肃得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这使得原本就凝滞的空气变得愈发密不透风。
姜怜心只得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尝试打破眼前的尴尬。
“怜心不才,得传家主之位,先在此谢过各位长辈,肯赏光莅临寒舍。”她边说着边起身,端然行了个欠身之礼,以示晚辈对长辈的敬意。
原以为将姿态放低些,那些人看在她年轻的份儿上,也会多担待些,岂料事情原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
她话音落后,在场之人,却无一动容,皆只是默然而视,直叫她好不尴尬。
好不容易有人开口,原以为终是有个解围的,却不想竟指着姜怜心的鼻子道:“新家主竟是个女娃娃,这叫我等如何信服,当真荒唐!”
“吴兄且莫激动,无论怎样,坐在那主位上的便是家主,你这般出言不逊,岂非失了本分。”堂下坐在离姜怜心最近那把椅子上的中年男子,正端起旁边机上摆着的茶盏,似不经意间说道。
姜怜心可算松了一口气,直向那人投以感激的目光。
方才说话那人虽换了一副恭敬表情,却又对中年男子拢袖道:“赵爷实在是太过心善,即便同情姜家遗女,可也要为姜家上下几百口人的饭碗考虑啊!姜家既然只余此女,倒不如由赵爷担当家主,本也是嫡夫人的兄弟,却也担得。”
从她们的对话中,姜怜心才知此人正是姜家主母的弟兄赵欢,说来她也得称一声舅舅,只是没有亲缘关系而已。
姜家主母倒是个善人,纵使被她克死了亲子,逢年过节却也记挂着她,时常叫人送些果子点心来。
只可惜好人都不长命,去年除夕她的长子在火灾里去世后,她便成了半疯癫的模样,两三个月间也就去了。
“你怎可这样说?姜家尚有一女,自然还轮不到我来费心。”赵欢不假思索的驳回了那人言论,便又转过头来看向姜怜心。
“我记得你也快满十六了,可有上过学,四书可读过?”
不过是闲话家常般的问候,语调里还蕴涵着浓浓关切之意,却生生将姜怜心问得心虚,只得蚊呐般应道:“不曾。”
坐下众人已有交头接耳之声。
那赵欢便又问:“账本可会看?”
“不……不会……”姜怜心愈发低了声去。
在场众人已然一片哗然。
眼下情形,姜家的脸面是保不住了,姜怜心正踟蹰着要不要落荒而逃时,却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堂下响起。
“当真是一场原形毕露的好戏。”
当看清那名不知何时进到堂中的白衣男子时,姜怜心的下巴险些掉到了地上。
但见此人气韵翩然,有仙人之姿,其貌更是惊如天人,一双吊梢眼儿流转间有惑人之态,眼角的泪痣却又平添几许幽怨,令人愁绪顿生。
不正是昨夜那副画里的妖孽。
只是,今日他又略有些不同,身上所着虽仍是白裳,却不似昨日那般广袖翩然,而是换了当下时兴的普通款式;原本长至脚踝的墨发只披至腰间,规整的半束在发冠里,半寸长的指甲也没了踪影;还有那面容,五官虽还是原来的,却总觉得有些不同,似乎将过于的那些都敛了起来,总之平缓了许多,也少了媚色。
再辅以那通身的气度,这妖孽现下看起来却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冷肃得直叫人愈发不敢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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