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你们要来的信儿,我算着行程。本来该已经到巡州,可是既然遇着雪,耽搁两天,今天就该到这儿。”
我看着他,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好象又高了一些。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轻声问:“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要是我们这会儿过不了桥,你还要站多久?天这么冷,人该冻坏了。”
“也没有多久。”
怎么可能没有多久?就算他能估算出日子,也不可能准确的知道我们究竟是今日明日到此处,更不可能断定我们什么时辰能到。
这样的天气在这里守候着……
他朝我笑,我觉得心里微微发慌,忙问:“你家中有事要忙,还特意出来接我们?”
“家里忙归忙,不过都是旁人的事,我插不上手,吵攘嘈杂,正好出来清静清静。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有人陪着。总会好一些。”
巫真瞅瞅我,又看看文飞,脸上的笑意变深了:“好啦,你们就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他特意来迎,那是他的一片心意,咱们领他的好意就行。下次他要去万华山做客,咱们也早早的迎出几百里地来,好显显咱们待客的诚心。”
我们三人都笑了。
“你信上说已经有落脚的地方了?”
“是,我们住在父亲的故交家里,京城我也曾经来过一回。只是来去匆匆没有多做停留,这一回可以好好转一转,看一看。”
我把自己焐手的暖炉递给他。他没有接。
这么一递一还之间,我们的目光不可避免的碰触在一起。
外面是大雪纷飞,车厢中却让人觉得暖意融融,而且,越来越热似的。
巫真不知是没发现我的窘态。还是发现了却没有挑明,她问文飞,关于京城的人,京城的房舍什么样,京城的人吃什么,穿什么。皇宫又是什么个样子。文飞微笑着说:“这些你都可以亲眼见见。到时候我来做向导,领你们把整个京城游赏一遍——只可惜现在是冬天,若是夏天的时候。可以去太清湖。若是秋天,可以去登九阳山。现在天寒地冻,只怕也没有什么景可以入眼了。”
我缓了一会儿,觉得脸不那么热了,才说:“听说冬天也有好看的——京城有冰灯会。听说热闹极了。”
“那可要到正月十五才有,离现在远着呢。”他口气里有一丝期冀:“你们倘若能在京城待到那时候。咱们便一起去看。我还会雕呢,以前雕过牡丹灯和鲤鱼灯,见过的人都说好。”
晚上我们歇在江州,这里是南北交通要道,虽然天时不好,可是却依然繁华热闹。巫真嚷嚷说累了一天,吃完晚饭就先回房去歇息。她在时气氛极融洽,等她一起,我们却冷了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
可是谁都没有先开口。
他提起壶替我斟茶:“我本来以为,你不能来了……后来接着你的信,在家一刻都待不住,那天晚上就没怎么睡着,天一亮就动身了——”
“嗯。”
我注意到他的动作稍有些怪异,敏锐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他下意识的微微一缩,我盯着他看。
“真的没什么。”他苦笑:“就是前些日子和人切磋时,受了一点轻伤,已经要好了。”
要真是一点轻伤,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让我看看。”
他轻轻咳嗽一声,脸转到一旁:“伤在肩膀……不太……已经没事了。”
我也会过意来,伤在肩膀……那我的确不方便看。
“上过药吗?和什么人动的手?”
他缓缓将茶壶放下,外面风声愈紧,雪片被刮得打在窗户上,窗纸簌簌作响。
“是我们文家……家里每三年考较一次子弟……优胜的人,可以进藏剑楼中看书习剑……”
我记得,他说过起,文家有座藏剑楼,那是他梦寐以求想要进去的地方。
“那……你……”
他是输是赢?他能进那藏剑楼吗?
他现在孤身一人出来迎我,虽然他还是风度翩翩,可是却眉宇间隐然有一种落拓孤清的神情。
“我打赢了族中这一辈的第一人,我那些兄弟……都败在我的剑下。”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触碰肩膀,但是又放了下来:“这一剑是……我的父亲刺的,他说我出身微贱,不孝不悌,心术不正,便是剑法再高明十倍,也没资格进藏剑楼……”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两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愕然,然后便觉得胸中有一股怒气直窜起来。
这是什么父亲?怎么有父亲能这样说自己的孩子?
我从小没母亲,我的父亲对我……那真是待掌上明珠,无微不至,既当父,又当母。教导我的时候严厉,可平时又无比慈和。我相信,不管有什么好东西,父亲都会第一个先想到我。
可是文飞的父亲……真是亲生父亲吗?他怎么既出手伤人在前,又出口伤人在后?说自己的儿子出身微贱,那他自己是什么?啊?
文飞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没人看得起我。念书时,他们背不出书来,先生只不轻不重的训两句,要是我背不出来,便要罚跪责打。学剑的时候,他们对练都留着手,可是与我同练时,便出手极重——虽然我也姓文,可是比仆人好象还要低微……”
他说的平静,我却觉得怒气盈满胸臆,直欲迸发出来。
“你不要生气。”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明明屋里很暖,他的指尖还是凉的:“不要为这个生气。我小的时候沉不住气,想不明白,只觉得天地不公,我想抡起拳头把他们全打倒在地践踏一百回……那种仇恨与屈辱就象刀子一样把我凌迟碎割……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要比他们都努力,比他们都成功!总有一天……”
烛火在他眼中闪烁,亮得惊人。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冬雪 二
离京城还有半天的路程,文飞轻声说:“从这里拐向南,是我师傅住的地方。”
我觉得意外:“你师傅?”
“嗯,我小时候,他在我家里教过我们,只是时间很短。后来家中……有人容不下他,他便离开了,他对我很好,我也时常来找他。”
我有点好奇:“是文的师傅,还是武的师傅?”
文飞一笑:“你这可问着了。我这位师傅,是文武双全的。”他顿了一下:“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我犹豫了一下:“这样去拜见长辈,有些失礼。”
他看看我:“不会,很好。”
巫真打个呵欠:“我就不去了,我只想快些到京城才好。你们要去就去,回来咱们在京城再见。对了,你把那个纸条给我。”
纸条上写着是福溪坊西街白宅,巫真怕忘了,仔细又念了一遍,问文飞:“这地方好找么?”
“福溪坊靠城西,是极好找的。街上赶车的都知道。那里的离内城不远,是个太平安闲的地儿。”
我们在岔道边分手,巫真上了另一辆车。虽然她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可是看起来一点儿没有不安和惧怕,反而有一种迫不及待。
“你可别乱跑,直接去白叔叔家。”
“天这么冷,你们也多当心。”巫真笑嘻嘻地看着我,目光又朝文飞那溜了一下。我顿时觉得脸上一热,把头转到一边去。
“早去早回,”她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你可别让他占了便宜。”
我瞪她一眼,还没来及说什么,巫真已经飞快的缩回了车里,车帘也放了下来。
文飞笑着看着我,巫真刚的话他应该没听见。可是在那清朗坦荡的目光中,仿佛心中的一切秘密都无法隐藏。
这人坦荡如斯,就算……那也是我占他的便宜了吧?
车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我反而坐得远了一些。
我摸出包袱里的小铜镜照照,我还穿着一身男装,车里困顿挫磨,衣裳有些皱,,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脸还有些红红的,象是五月里熟透的水蜜桃。
“挺好的。真的。”他说。
“嗯……”我抚了抚衣裳,又理了理头发,努力让自己更齐整一些。虽然用幻术可以让自己现在看起来要多美有多美。但我不想那样做。
“对了,我听说,你是修习幻术的?还不知道你是哪一派的。”
“嗯……”我应了一声:“我的本事是家传的,父亲提起过一次,我们该是山阴派。”
“山阳与山阴。我只听说过,却不知是怎么分的这两派?不都是使幻术的么?”
我笑了,说起这个来我倒不象刚才那么紧张了。
“照你这样说,天下习剑的,可不都是拿着一把剑比划么,顶多有人使右手有人使左手。也没有什么分别啊。”
文飞也笑了。
“正是,对幻术我是门外汉。”
“山阳派修的是外家路子……”我一句话没说完,文飞又忍不住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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