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下起雨来,我失眠了。
雨下得很大,我躺下了也睡不着,索性又坐了起来。雷芳拿簪子挑着灯芯,瞅着灯火发呆。
“想不到这假山里却是别有洞天。从外面看挺小的一处地方,里面怎么会这么大?”
我没出声。
外头的雨幕象帘子一样,天井里亮着两盏竹节灯,烟笼雾罩,树影迷蒙。电光闪过,照得外面有如白昼,纤毫毕现。四周石壁如刀削一般竖立,豆大的雨点打得门旁边那株花树在雨中颤抖。
雷芳小声说着话,象是自言自语:“从前一下雨的时候,我就喜欢往外跑,还不爱打伞。姐姐总说我上辈子八成是只水鸭子。她和我不一样,下雨的时候,她喜欢静静地看书,打棋谱,写字,她说下雨的声音让她心里安定。”
她走过来站到我身旁:“不知道姐姐现在在什么地方……兴许她也在担心我呢。”
雷芬的意外失踪,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那天晚上姚正彦同师公都说了什么。雷庄主和雷芬,现在都下落不明。
雷芬气色不太好,脸颊不象平常那样红润。我放轻了声音:“你早点睡吧。”
“睡不着,也许是上一觉睡得太香了。”她拉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小笙,这一切……太不真实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整个雷家庄,偏偏又是我们俩活了下来。其他的人。管家,枣子,梨子,石榴……她们全都死了。这一切就象一场噩梦一样,我总想着,或许等下一刻我就能从这场恶梦里醒过来,醒来后,什么事都没生过,大家都活的好好的,姐姐欢欢喜喜的嫁了人。爷爷还是爷爷,我认识的,我喜欢的那些人还都在我身边……”
可是现在。她的身边只有一个我。
而我对她的困惑和悲伤,都无能为力。
我只能说:“睡吧。”
能抚平悲伤治疗创痛的良药,大概只有时间。
时间会抹平一切,让人们忘却,看淡。伤痕会渐渐愈合,只在记忆中留下一道印痕。
雷芳点点头。
脱鞋袜时,我看到她的袜底有血。
她的脚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伤,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袜子都已经粘在脚上脱不下来了。
雷芳满不在乎地说:“不怎么疼,大概是打了泡又磨破了。”
“疼不疼?我去给你找药来。”
“别去了,”雷芳摇摇头:“雨这么大……”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啊。别等小伤恶化了变成重伤,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拿起桌上的一只笔,手指轻弹。那笔幻化成了一把轻竹骨的油纸伞。
“我去去就来 ,你等着我。”
我去找父亲。雨水密密地砸在地下,溅起的水珠打湿了我的鞋面。等我到了父亲屋里,鞋子已经全湿透了。
父亲坐在灯下看书,闲适宁静的样子象是一张画。他放下书走过来。顺手接过我手里的伞。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雷芳脚底起了血泡,父亲这里有药么?”
“有。你等一等。”
父亲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竹枝编的药箱,打开了取出一包药粉给我:“洗净了脚再上药,睡一夜明早就好。”
“嗯。”我接过药,没有立刻就走。
“父亲……雁三儿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嗯。”父亲点了下头。
从父亲见到雁三儿起,我们就有意无意地隐瞒了父女关系。
事先没有商量过,但是这份默契……或许这就是父女亲情的另一个作用。我没有跟父亲说,父亲也没有嘱咐我什么,但是我就是曾经的巫姬这件事,实在不适宜敲锣打敲逢人便说。
“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父亲问:“什么事?”
“我师公……”我顿了一下,父亲脸上也浮起淡淡地笑容。我清清嗓子,接着说:“纪羽和雁三儿,当年是我从人贩手中买下的?”
父亲点头:“没错。”
“那,我和他们之间,应该是有恩义而无仇怨的……可是我知道自己本来的名字之后问师,问纪羽,他却对巫宁全无好感,一个字的好话也没有说过。”
父亲倒了杯茶给我,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平时我总是将话藏在心里,有些事,有的人,永远不能说,不能提起。我没法跟任何人诉说讨论自己的过往。也许是压抑得太久,现在到了父亲的面前,我就再也控制不住。
父亲不是旁人。
我想把我所有的疑问,苦恼,想法……一古脑全倒给父亲。也想从他这里得到安慰,保护,开解。
“你不是回忆起了涂家庄的那段往事了吗?”
“是啊。”
“涂家庄的那次变故,纪羽和雁三儿应该也去了,你对他们全无印象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我在涂家庄的确没有见过他们啊。
又或者是,我见过他们,可是我却忽略了,忘记了?
“他们那时候,一个不过是刚拜师不久的小徒弟,另一个可能连小徒弟也算不上,只是跟班儿小僮,你或是没有注意。”
师公讲过,涂家庄之会他也去了,并且见过巫宁、姚自胜等人,涂家庄的变故他从头到尾都目睹了。
但我真的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把药拿起,重又撑起伞:“我先回去给雷芳送药。”
我在门口正碰着雁三儿,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冲我点了下头,顺口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巫先生寻样东西。”
我出门,他进门。
等我回去,雷芳却已经睡着了。我看着她在睡梦中才微微展开的眉头,又看看手里的药瓶,决定还是不把她弄醒了上药。现在对她来说,能入睡极不容易。药可以等醒来再擦——现在,还是让她好好的睡吧。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曾经 二
早上醒来雨仍未停,雨势却小了,淅淅沥沥地打在石阶上与树上。门前的石桌石凳让一夜的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我趴在窗户边朝外看,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在这个寂寞的方寸天地中是如何度过一天又一天的。不论晴阴,不论寒暑,这里似乎都没有变化。
我打开手边的盒子。一觉醒来这盒子就在枕边,是竹根雕的松纹盘枝盒,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盒子表面有一种熟润的光泽,敲扣的时候发出铮然的声响,仿佛金玉之声。
雷芳睡意朦胧:“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隐隐觉得熟悉,但是却想不起来,也许这是我从前用过的东西。
“这盒子怎么打开?”雷芳拿到手里上下端详,却找不着一条缝隙能把这盒子打开。
“从这里……”我按着一边突出来的地方,那里雕成了松枝的虬节,微微一扭,盒子从中旋开。
“呀,好精巧的东西,这盒子应该不是现在的东西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她朝外看了一眼:“是那位巫先生的东西吧?”
“嗯,”盒子里面是一卷盘起的红线。线并不长,缠结成丝络,两端各有一颗细细的珍珠。
“这是头绳吧?”雷芳拈起来看:“巫先生一个大男人倒挺细心的,来,我帮你系上。”
“不象头绳。”我把红线拉长,线约摸三尺长,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非麻非绵,也不是丝,看着红艳艳的很让人喜欢。
我把红线顺手系在腕上,雷芳还替我打了个结。两颗小珠子坠着,互相碰撞,发出叮叮的声响。
雷芳已经非常聪明的,自发地给我和父亲的关系下了一个论断:“你是不是认巫先生当义父了?这倒挺好……我小时候也总想着,旁人都有爹娘,我却没有。你虽然有爹,可是也和没有一样。巫先生么,人看着是很好,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显得神神诡诡的……我说。你听见没啊?”
“我去看看我师公。”
雷芳忙跟着:“我也去。”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象是怕我忽然消失不见抛下她一个人似的。
也许,这两天她失去的实在太多了。
而且我们的关系……也算是患难与共了。一起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彼此成了对方的依靠。
回握着她的手,我忽然想起巫真来。
我和她,也曾经是这样亲密无间,拉着手,一起去远的近的地方。共同经历许多事情。
父亲和雁三儿都不在屋里。我朝外面看了一眼,隐约看见花树后面他们的身影。
师公还没有醒来,但是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我沾湿了手巾替他擦脸擦手,又把他的头发理清爽。回头一看,雷芳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虚,有点慌。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本能地摸了一下头发:“我有什么不妥吗?”
“呃……你还真是细心体贴。”她帮我把水盆端开:“我可就不会照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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