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那根主心骨,他很担心,往日尚且算得上昌盛的浮台,终究会成为一座空城。
她所居之处他比任何人都熟悉——丢了她的日子里,他将身影留在浮台宫每一个角落,杜撰着她在这里可能发生的每一个故事。
翻身下马,殷肆揪着路过侍从的衣领,厉声责问着姻姒的下落,未等答案,又急迫径自去往她的寝房;模糊见得一剪影映在窗纸上,他心下大喜,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推门,忽而听得一低沉男声自屋中响起,“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东商西参,应不该见面。”
殷肆微怔,回忆着究竟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
尘封的过往一点点被抹得发亮,他蹙起眉,将掌搁在木门之上,同样压低声音,“只是如今的西参君,并非是白驰前辈,你我相见又有何妨?”
手腕稍稍用力,雕花木门大敞,一袭月华色落在他眼中。
先任西参君白驰正站在他的面前,静得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大海。
西参君回来了——殷肆可算是明白那些浮台居民在议论些什么,另一种意义上,他还是没有等到她。
“好久不见。”面貌稍显年长的男子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见得殷肆第一眼却是怔了片刻,脑海中隐隐出现一个许久不曾忆起的影子,末了才低头叹一句,“……东商君倒是愈发有当年勾陈帝君的模样了。”
他的凌厉,他的沉着,他的气定神闲,都像极了他的父亲,那个死去很久的故人。
毕竟留着殷笑天的血。
犹记得殷肆初入仙籍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凡尘中随了母亲周氏的姓,唤作一个孤傲没落到令人怜惜的名字,自横。
那时他的神情亦如这般,与单薄瘦小的身子全然不符,一转眼却已成了比他还高上些许的俊美男子,眼中少有的一点温柔在看见自己时便化作烟消云散……白驰感慨着时间如梭,又唏嘘东商君眼下想见的人,并不是他。
“多谢前辈谬赞,只是与父王相比,我还差了许多。”殷肆手握折扇,恭恭敬敬冲着他行了一礼,“不知前辈何时归来浮台?上月来此还未曾听闻此事,路上可还安生?”
白驰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这些年在外游历,想来也该是时候回来看看,只可惜,女儿顽劣,连我这个做爹的都不放在眼里,连个接风洗尘的场面都未有——本是有些生气来着,一打听才知道,她已经许久不在浮台居住;我还听得,前些日子沙海边缘妖溟一支无故来犯浮台,多亏东商君率海泽骑兵退敌,救浮台于水火,自己还受了伤……”
无碍。他抚了抚手腕,一点轻伤。
“我本在想,东商西参自古不相见,浮台发难,怎好劳驾东商君月月往返收整?海泽事宜已经足够东商君操劳,再加上一个不争气的浮台……唉,难为你了。”白驰阖眼微笑,琥珀色的眸子比姻姒更加清浅澄澈,“扶桑到底是后辈们的天下了,殷笑天若是知晓,定然会觉得欣慰罢?”
他早已习惯于直呼先帝的名讳,从不在意旁人目光。
“所以,小阿姻就这么走掉了?丢下浮台……一个人走掉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终是绕不过这个问题,白驰寻了扶椅坐下,抬眼望向殷肆,咄咄目光似乎是在逼问一个答案,“我已经召见过玄苍,他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现在恐怕只有东商君能替我解答这个疑惑了罢?”
殷肆无言以对,斟酌许久才幽幽道一句,“是晚辈的过错,我……我定会将她给寻回来,届时,再向前辈赔罪。”
虽不知白驰对他与姻姒的事情知晓多少,然而扶桑一路,想必也听得了许多传闻。
“喔?你的错?”年长男子哼笑一声,替自己斟了杯茶,一口口小心压着,“东商君既肯认错,我也不便再追究。依着小阿姻的性子,若是躲,就一定躲得彻底,恐怕早早就离开扶桑了罢?你就由着她胡来,等她想清楚了,知道躲不掉了,自然就回来了——这一点,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
他看了殷肆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深知之后话题的沉重,殷肆拱手言及其他,“前辈此番可是要留下执掌浮台大局?”
白驰笑了一下,道,未曾有此打算。
“可是眼下浮台……”
“浮台就像是一株巨大而茂盛的树,不停地抽吸着脚下泥土中的养分,可惜的是,本就是扎根于贫乏土壤中,哪里能支撑如此鲜活的树冠?等养分没有了,又来不及灌注新的补给,这棵树,终归是要枯萎死去的。”苦笑出声,白驰声音中透着苦楚,“只是身为西参,我们不愿意看见它就这么一天天枯萎下去,一心想要寻到什么,粉饰这片郁郁葱葱。”
“前辈的意思是……”
“若是小阿姻无法做这个决定,不如就由东商君来决断好了。”
浮台一直在枯萎。枯萎的东西没有存在的必要。
听明白弦外之音的殷肆怔了怔,深深冲白驰鞠了一躬。他本就是个行事狠绝之人,早知浮台气数将尽,若非因为是她心头大病才小心对待,想方设法令其苟延残喘;这些年反复思量,他甚至在海泽外城又辟新地,差人日夜引导,接纳穿过沙海的浮台流民。
“有些旅途,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办法停下。我很快就会离开。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东商君了——我回来过浮台,她若是得知这个消息,说不定会因想要见我而折返。”
“您不打算见见她吗?”
“想来我离开浮台也万年有余,说不想定然是假的。只是,身为父亲的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她呢?我该用什么样的话告诉她,我们的家,她花尽心思去守护的浮台,早晚会化作黄沙淹没于沙海中呢?最先逃避责任的人,明明是我啊。”
白驰放下茶杯,面上有些尴尬,似乎在为父女不得相见而苦恼,“下一次回到扶桑,希望能够见到她:我走的时候,她才那么一点点大,总是抱着我的腿叫爹爹,喜欢浅色的漂亮裙子,喜欢吃玄苍烧的菜,受了委屈喜欢偷偷躲起来哭鼻子,最讨厌的东西是臭虫和……”回忆着往事的先任西参君看他一眼,顺口还是说了出来,“……东商君。”
殷肆望了望屋顶,暗忖着究竟是何时就招惹上了那女人。
“一晃好些年,连玄苍都有了中意的女孩子,才觉察自己真的老了……也不知小阿姻如今是何模样,可还像从前一般,尽做些可笑的事情?”微笑着低头,白驰的侧脸当真有着学不来的沧桑,环顾四下,姻姒的闺房早已不似当年布置的那番模样,捧在手心中的明珠女儿,终于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扶桑神魔口中那个他所不熟识的西参娘娘。
屋中一片静谧,两个男人同时为一个女人而沉默着。
“前辈可知诏德泉?”殷肆忽而开口,提及之物着实叫人始料未及,“我父王临终有言,命我此生不得踏入诏德泉半步,只是十年前我陪阿姻为浮台寻水,未能遵守与父王的承诺私自前往,还害得玄苍吃尽苦头……”
白驰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声沉若水,面若冷冰,“东商君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你、你与小阿姻一并去过了诏德泉?”
果然不大会掩饰情绪呢,这一点,倒是与那个心思颇多的女人大为不同。殷肆暗忖,握紧手中折扇;或许这件事他本不该说出口,然如若错失这个机会,他便再也不知能向谁讨要一个真正的答案。
上前一步,他又行礼,直言不讳,“请前辈明示,父王为何制止我前往诏德泉?前辈明知那里万年冰封,妖风肆意,根本无水可取,又为何教导阿姻屡屡与我争夺?”
白驰被他如刀如刃的目光所逼迫,不得已退了一小步,宽袖拂过桌面,不小心将刚离手的茶盏打翻在地,望着地上的水渍男子陷入沉思,静默了许久才开口,“其实,来浮台之前,我曾去过一次诏德泉。”
殷肆转身替他重新取了茶盏,斟满青茗,静静等候。
白驰接过那茶,又望他一眼,“诏德泉地低冰窟中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在东商君这里?”
“是何物?”东商君蹙眉。佘青青与玄苍自诏德泉而回,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那冰窟里面可有蹊跷,只是那二人皆说未有,两人相互扶持着避开浊气,沿地底曲折小径前行,便可从另一端出来,除却混沌浊气和严寒饥饿,再无其他威胁之物。
先任西参君看了面前男子一会儿,确定他的神情中没有故意隐瞒,这才摆手道,“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先帝的一点遗物而已;你父王他是怕你多心,才劝你不要接近,至于我劝阿姻自诏德泉取水……”他耸肩,语含无奈,“不过是给她个念想,你知道的,总要有什么支撑着她独自一人坚持下去,不是吗?诏德泉有水可取,便是最好的最善意的谎言……”
难得没有动心思,说了大通大通的肺腑之言,不想换来的却是半真半假的答案——殷肆勾起唇角,腹诽着白驰的城府——当年叱咤风云能与勾陈帝君殷笑天相抗衡的,不管生性如何,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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