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宽松素衣,不带任何饰品,更显得肩颈单薄,面庞苍白。在紫宸住了八月,吃穿用行都由欧阳羽打理。时不时还要差遣小徒儿去临近城镇买上些许衣物用品,开销亦不在少数。他隐居在深山,虽不至捉襟见肘,可抚养那些孩子已然再无多余积蓄,姻姒过意不去,执意将随身的金钗珠花换了银两交给他,算作补贴,一来二去自己也就无心再多做打扮,倒也有种别样韵味。
欧阳羽冲她摇头,“娘娘当真是喜欢东商君。”
“何以见得?”被猝不及防提及的三字狠狠戳痛,姻姒咬牙争辩,“他故意下药诱我屈从,侍奉我至今的天狡神兽亦是他的疏漏才未救下,至今尸骨恐怕还沉在诏德泉地底……我恨他还来不及。”
顿了顿,她又言,“我要下这个孩子,是因为它流着我的血,纪念着西参娘娘之前的痴傻和天真;再者,我并不打算告诉殷肆这个孩子的身份,也请前辈替我保守秘密。”
“小魔难得才去往扶桑一次,并未与太多扶桑神魔有过交情,他们亦想不到娘娘会在紫宸山生下这个孩子,这一点,娘娘大可放心——千万别起什么死人才能封口的念头,小魔打不过你。”
姻姒目含感激,故意调侃,“要有这念头也得等肚子里的东西出来以后。”
他哈哈笑了两声,垂眼又将一杯茶斟满,推递过去,“娘娘可有给孩子想好名字?”
她怔了怔,未料及欧阳羽会忽然说起这个,“这几日无事可做,倒也有想好几个,说出来恐怕要惹前辈笑话。”
“是何?”
“痴儿。”
魔物医者幽幽抬眼,似乎对这个算不得动听的名字颇有意见,“执着于放不下的心意,苦苦痴缠的,究竟是谁?到最后,竟是要让小孩子来担待……我这儿的娃娃们,有的父母被仇家所杀,有的是大恶之徒被修仙之人诛斩,有的,则是生下来便被抛弃,大多身世可怜可悲,却没有一个是不动听的名字。”
她不说话,漂亮的琥珀色眸子中尽是执着。
“罢了,小魔是外人,不便置喙。”被她盯得难过,欧阳羽摸摸鼻子自认多嘴,想了想仍是不甘心地说教,“只是为一个情字痴缠一生,不如片刻顿悟,一笑泯恩仇……你与东商君已有夫妻之实,大可不必如此,还望娘娘领会。”
“欧阳前辈可有暗自喜欢过什么人?可知做一个痴儿,又有多快乐?”她平静答话,“我没有难过,我只是,有些怀念最初的快乐。”
“快乐?”男子迷惑,不禁脱口问道,“为情所困,暗自神伤,尚能有快乐可言?”
姻姒微微抿唇,“前辈一定不知道,偷偷喜欢一个遥远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不管我爱他,还是恨他,他都没有机会反驳,他都只能乖乖认命。我可以每天幻想着他的样子,不同的样子,高矮胖瘦,喜怒哀乐……我喜欢那个人喜欢到听见他的名字就会微笑,可我也讨厌他,讨厌他为什么离我那么远,别说是碰触,就连远远望一眼的机会都不曾有。”
他不大能体会这个情字,却能想象出那副画面。
“晚上想到那个名字,一个人偷偷哭湿枕头,第二日清醒过来又觉得莫名其妙,无端可笑。可是我哭我笑,我苦我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我一个人蹦跶的独角戏,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他甚至……甚至连我的样子也不曾见过啊……”
东商西参,相见便是错误。
“……一直以来,或许我只是喜欢的,只是那份因为一个遥远的人而或喜或悲的心情,只要没有遇见,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就不会悲伤。就像临近浮台的那片沙海,本来干涩苍白的砂砾,只是因为天上的光而散发出不同颜色,时而好看,时而不好看。那份喜欢如果不曾说开,现在就不会如此为难,我只是自己为自己感动,他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也不知道如何来回应我。”
她说了许多,神色愈发平静,就好似那些统统是别人的故事,自己是个局外人。
心底一点点拼凑起那两人的故事,欧阳羽无言以对。
本以为因痴癫狂的那个男人,没想到,竟还有那个人前强势无比的西参娘娘,才是当真痴儿。
所以才不允许深深喜爱的男人有半点瑕疵,才不肯承认他是她的劫难。
“若是从未相见,西参娘娘一定,仍是无比快乐。”末了,她无奈笑道。
满眼紫宸山的绿色仿佛间更加厚重,浓的像是化不开的墨。
作者有话要说:妈妈咪呀,日更累shi了累shi了,求安慰求点赞
第59章 冰谷情生上
诏德泉。
刺骨寒风中孑然而立的身影略显没落,厚实狐裘将其浑身遮掩个严实,挪步间隐隐见得一抹翠色,昭然着这份鲜活,依然如故。
或许应该休息片刻,却又怕,瞬间的迟疑就错过了什么。
佘青青蹙着眉,一张俊脸上从未有过的不安表情,静静立在出入口呈现出漩涡状的冰窟黑洞旁,低头向下张望,只是冰下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便是玄苍坠落的地方,是连她那无所不能的主上都没有办法接近的地方。
回忆起殷肆临行时对她的嘱咐,佘青青之前便有向诏德泉附近隐居的冰妖问及此冰窟蹊跷,知晓其恐怖这才无比谨慎,这或许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如此用心地去记下东商君的话,而原因却是另一个深深扎根在她心里的男人。
低头忖思片刻,佘青青忽然觉得整件事不免有些可笑:若非是自己这具非雄非雌的身子,若非是生于混沌之中的低劣妖物,即便想见玄苍的心情满满溢出躯壳,她也绝然闯不过需的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浊气屏障。
可上苍永远是公平的,所赐予的一切苦痛,终将在某一刻蜕变成蝶。
她甚至认为,天狡神兽玄苍命中就该有此劫,而她,正是为了助他渡劫而生。
这件事唯有她能做。这个男人唯有她能救得了。
想想看,这又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一件事。
唇角扬起浅浅的一丝笑,她裹紧御寒的狐裘,过久地在冰雪中行走找寻,四肢已冻得麻木,连行动也变得稍显迟缓。一连候了六七日,才等到这么一个适合的契机:此时冰状漩涡归于平静,并无诡异倒灌之风作祟,只是时不时从地下吹出阴寒的阵风,直教佘青青脊背发凉,牙齿打颤。
青蛇妖重重咳了两声,好看的柳眉再次紧紧蹙起,她小心翼翼探身进入冰窟之中,冰层难行,一步三滑。她咬牙一点点缓缓退着下行,白皙手指深深扣进坑凹冰层之中。
她所行之道还有些许兵刃刮划过的痕迹,想来也是之前姻姒二人试探入内时所留下。然冰上所留痕迹在某一处忽是全数消失,迎面扑来一阵浊气,熏得人骨肉间疼痛不堪。佘青青虽为妖物,尚被这等污浊气息逼得难耐,更不用说东商西参两位神明一身澄澈仙家神息,面对此等障碍,根本无力前行。
世上万物生生相克,终没有人是万能的——这般想来,倒是稍稍有些能够原谅那二人。
只是心中仍旧不安。佘青青咬牙屏息凝神下移几步,穿透浊气的那一瞬,一向视生死为身外之物的她竟是在害怕,狐裘下的单薄身子抖个不停——她害怕,她害怕自己鼓足勇气赌尽一切潜入这诏德泉冰窟,等待自己的却只剩被浊气腐蚀干净的一堆惨惨白骨。
抬眼间当真见得几具骷髅。
她心一冷,一脚踩空,几近是跌坐在地上。自距离一人多高的冰层跌落地面,若非是一袭狐裘阻挡,定要摔得吃痛出声。顾不得揉一揉摔疼的腰臀,佘青青急急扭头去看那些白骨,那样的灰白色竟是比诏德泉永不融化的坚冰更叫人绝望,她扯过裙摆,扑过去翻找,冻得冰冷的十指碰触那些陌生的骨头,一时间竟不能言语。
唇在颤,心愈寒。
绝望到连哭都哭不出来。
当真……便是如此了吗?
当真……连故事都没有开始,就再无可能了吗?
可她不甘心。他一定还活着,就在这诏德泉下的某个地方。
佘青青扶着冰面慢慢站直身子,四下环顾,那冰窟之下,幽暗小道不计其数,不知通往何处,唯有阴冷刺骨的风间或吹来,而临近出口的地方,聚拢着浓厚的混沌浊气,若非是其阻挡,恐怕以玄苍的身手和速度,逃离这里不会是什么困难的事。正当沉思之际,角落里不起眼的冰渣堆稍稍动了一动,她警觉,发疯一般地冲过去,口中呢喃着玄苍的名字——眼下只有她能救他,如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都绝对不想放弃。
“玄苍……是你吗?你在的,是不是?”
“我知道你在的……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别害怕……我会找到你的……你等着……”
“你等我……玄苍,你一定要坚持……”
细碎的冰渣磨着妖物细嫩指尖,狐裘滑落在身侧也毫不在意,她便是这般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情,因为过度的寒冷和蔓延至全身的绝望而抽泣不已。不知过了多久,终是碰触到一处柔软,那些灰白色的冰渣已经与野兽的毛皮粘合在一起,她含泪欣喜,不由加快了手中动作,“玄苍……玄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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