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西参娘娘每每想起这戏剧般的相遇,总觉得啼笑皆非: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那一抔水中明月,撞碎了便是撞碎了,碎成漫天的繁星,落在心底,淅淅沥沥。
那男人面上笑容意味不明,薄唇弯做好看弧度,在姻姒想要开口质问之前又补加两字,“……买你。”
“哈?”她佯装没听清。
“十万两买你。”用折扇支住下巴,男子垂下脸望着她,“一晚便好。”
明白过来的姻姒冷笑一声,当是遇上了喜欢胡搅蛮缠的骄纵小少爷,根本不理会他的提议,摆着手只想早些打发,“本公子今儿心情不好,这位兄台莫要惹我,否则……”
“巧了,本少爷今儿心情特别好,就想惹人。”
“所以,十万两雪花白银,买我一晚?”她挑眉,语含愠怒。
“如何?”
鼻中冷冷一哼,她冷言相对,“那我出二十万两买你一晚,公子可愿意呐?”
富家少爷微微一怔,随即绽开笑容连连允诺:好啊好啊好啊。
姻姒语噎,只觉得额上青筋直跳,不由加重语气妄图做最后一次挣扎,“兄台,你可听清楚了,是我买你,我买了你,你就得伺候我。”
“有银子拿,又有美人抱,这等好事,搁谁身上谁不愿意?”他敛起笑容,目光冷峻咄咄逼人,全然没有方才一番嬉笑随性模样,一言一行中透出的压迫感分毫不输给一身干练男装的西参娘娘,“再说了,这房门一关灯一灭,谁伺候谁还说不定呢。”
这是作了什么孽,逛花楼遇上龙阳癖,还是个喜欢在上面的——被男子一番露骨之话说得着实难堪,姻姒将求救的目光抛向端坐一旁捧着茶杯看戏看得正欢的玄苍,后者悠然唆一口茶水,发出响亮的吞咽声,顺便丢还一个同情眼神,用口型对着主上进言:
不作死就不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4不作死就不会死下
面前敌人凶恶,身后队友掉线,孤立无援的西参娘娘生平头一回萌生了举白旗投降的奇怪念头。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周围一切嘈杂似乎都与她无关。姻姒垂着眼思索着全身而退的方法,几近能听见心跳和呼吸。
一副倜傥样的公子哥已然没了耐心,摇了摇扇子笑眯眯拨开她头顶迷雾与阴霾,“不与姑娘说笑了,这花楼,可不是你们女人家随便来玩的地方。”
哈?这算是……握手言和吗?
“公子怎知道我是女人?”低头打量自己的一身行头,垫了身高,描了粗眉,压了声音,甚至连胸都有好好束过——她向来心思缜密,实在不知那里露出了破绽。
黑衣公子合上扇子,看着她笑而不语。
“玄苍你骗人。”终于是将火烧去那方净土,姻姒故意板着脸数落,“你说书上的那些姑娘家女扮男装出来玩耍,从来就不会被人识破,我怎么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拆穿了?”
隔岸观火的异族男子终于舍得放下茶杯,半真半假地哄着自家主子,“那是因为小姐天生丽质,艳冠群芳,即便换上男装,也根本无法掩饰眉眼间的万千风情啊。”小心驶得万年船,出门在外见得生人,他是绝口不会唤“娘娘”二字。
姻姒被他逗乐,不禁调笑,“苍苍知道么,我就喜欢你的诚实。”
“苍苍知道么。”似乎是很满意被主仆二人注视,那公子哥又学着她的语调接口,冲玄苍笑道,“……我就喜欢你的幽默。”
听出话语中讥讽,姻姒只觉得面前男子脑袋灵活,牙尖嘴利,比素日里对她唯命是从的家伙们有趣得多,心下有意撩着他说话打趣,“苍苍也是你叫的?”
他一愣,又打量黑袍罩身的玄苍片刻:虽压低了帽兜看不清五官,隐约却能瞥见长及双肩的雪白发梢。他琢磨着该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便后退了小步,恭恭敬敬欠身拱手行了一礼,“苍老师,晚辈方才冒犯了。”
玄苍一口茶几乎是喷出来,苦着脸想了半天,才幽幽道一句,“……公子还是叫苍苍罢。”
而从未看过玄苍吃瘪模样的姻姒则是笑弯了腰。
有趣有趣,这个男人着实有趣。
浮台神魔皆言,尘世是个总能有意外收获的地方,你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人,他们脆弱不堪,他们喜形于色,他们能把有限的阳寿活成各种形状,各种色泽,他们的一生明明如此短暂,却往往比神魔更加刻骨铭心,丰富多彩。
姻姒生于浮台,长于浮台,入仙籍,与不老不死的神魔打交道,鲜有与凡人接触。眼下看着身旁春风得意的小少爷,不知怎的,忽然就有点羡慕:正因为能嗅到死亡的味道,所以才格外贪婪地享受着身边的荣华与富贵罢?如若有一日,钱财散尽,这般好看的男人会不会成为一个蓬头垢面隐没市井的佝偻老者?
对他而言,未来有诸多可能,而她,却永远只能是浮台王座之上的西参娘娘。
姻姒收回目光,听得耳边一身唤,“喂,你叫什么?”
她张口,却报不出自己的名字。美眸轻转落到桌边舞姬遗落的一只轻罗团扇上,侍女图旁绘着一行小字,正是尘世传颂的一句妙语,于是她应了话,“香盈袖。”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是了,她便叫这个好了。
尘世凡人自当知晓神明的存在,也祈求扶桑勾陈大帝的庇佑与福泽。不过与一个热衷于寻花问柳的富家少爷说自己是西参娘娘,估计人家也不会相信。不仅不信,说不定还会报之以看着脑部有残疾的病人般同情目光。
“唔,香香姑娘,不错的名字……还真是巧了,你叫香盈袖,我叫周自横。”推开折扇,自报家门的男人伸出根手指比划,“野渡无人舟自横。”
他倒也不拘谨。
“周?当朝天子之姓,公子难道是皇亲国戚?”那家伙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握起笔来写字一定很好看——啊,如果这位浑身透着无知气息的风流公子会写字的话。姻姒暗忖。
迟疑片刻,周自横微微点了下头,坦然承认,“算是罢。”
怪不得如此嚣张。她露出了然模样,欠身行了一礼,“多有冒犯。”
“好说好说,怎么,知道我的身份了,还要与我抢人?”
姻姒隔着竹帘往庭院望去,两人交谈已有好一会儿,花娘妈妈已经在焦急地等着收钱放人了——小游最终是被周自横花十万两白银要下,十万两买回只道行浅薄的小妖精,身为神明的她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如是福,待那周姓公子六旬之后家中仍有如花娇妾,如是祸,那便是命犯灾星,怪不得她没替他挡下。
“你会对那个女人好的,是吗?”她不忍告诉他,阳寿不足百年的人类男子在妖物眼中,不过是朝生暮死的卑微生灵。
“谁知道呢?”周自横的回答模棱两可,目光却一直停在姻姒身上,“我若说不会对她好,盈盈姑娘难不成还要与我争?”
“未尝不可,我们香家世代从商,别的没有,多的便是钱。”姻姒这话说的不假,天底下有多少白纸,她就能变出多少银票——这种种族天赋,说出来就是叫人羡慕嫉妒恨的。
“哈哈哈……让给你,让给你,袖袖姑娘既然喜欢,今儿我来买下小游,送给你便是。”他语罢,转身挑开竹帘便要去领人,姻姒拉住他,小心翼翼解释道,“在下并非是想夺周公子心头之物,我只是觉得,公子该去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才是,小游她……实在不适合。”
“香香姑娘的意思是,我们两个比较适合?顺便一提,这个建议,我不反对。”周自横扭头冲她挑眉,满脸都是欣喜,眼睛亮晶晶,模样着实轻佻。
“周公子多虑了,方才的话你就当我没有讲。”触了烧红木炭一般缩回手,姻姒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找到浑身不自在的源头,“话说,周公子到底打算叫我什么?能固定一下称呼吗?我需要时间适应。”
“我还没想好。唔,总觉得,一个都不适合你。”他云淡风轻地绕开问题,搁下竹帘,摇着扇子晃了出去,好似猝不及防出现时一般,只余得声音在她耳边萦绕,“姑娘与我萍水相逢,一个称呼而已,过耳即忘,不必上心。”
萍水相逢,所以不必上心……么。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喉中仿佛堵着什么,连心也闷得难受。姻姒转过身去,将那个墨点从心头彻底抹净。
“结束了?”沉默了许久的仆从唤了她。
“结束了。”她在桌边坐下,为自己倒茶。
“开心了?”
“开心了。”嘴角上扬,姻姒顺着竹帘的缝隙去望庭院中与花娘妈妈谈笑风生的黑衣男子,顿了片刻与玄苍调笑,“你不觉得,那男人说话很有趣吗?唔,样貌身段也是我喜欢的类型……怎么样玄苍,我们把他带回浮台养着玩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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