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女人的直觉,姻姒已经觉得周自横绝非等闲之辈,若不是身上毫无神魔气息,她甚至会觉得碰上了与自己实力相当的神明或妖魔,又或许,他根本就是……侧目瞥望一眼门外立着的高挑身影,她心下却一寒,如果真的是神魔,无疑是个叫人畏惧的存在。
“送他离去吧。长久下去,没有意义的。”深知这蜉蝣妖女的固执,姻姒决定早些结束这个话题,“你的夫君不会再次年轻,即便活着,也只会越来越衰老,总有一天会消亡,再神的灵药,再多的真元也无法挽救,何必呢?”
小游咬紧下唇。
“喜欢一个人,无论变成怎样都会喜欢的罢?无论是光鲜漂亮的,还是老如枯木的,喜欢了便是喜欢了,怎么样都无法改变心意;只要每天能和他呼吸同样的空气,能听见他的心跳,知道他还陪在我的身边……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垂下手,慢慢抚摸着老者褶皱的皮肤,已在人间渡过百年,模样却依旧不过十四五的少女语气坚定不移,“对小游来说,只要是他还活着,只要看得见就好。”
惊愕于她的辩解,姻姒略略一沉思,脱口反问,“看不见又如何?”
“看不见要如何传达心意?碰触不到喜欢的人,还能算作什么喜欢?我不要对着空气诉说想念,我不要翟郎死。”
看不见,就没办法传递心意。
仿佛是被无形的棍子狠狠朝头上敲了一下,她口中喃喃若自语,“说的没错,连看都看不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听过,即便偶然相遇也全然不相识……这哪里称得上喜欢?”
心头的一点悸动被放大,姻姒回过神,忽然为方才一番无意识说出的话而慌乱。
清了清嗓子,姻姒又言,“正如你所说,喜欢一个人,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会喜欢。那我问你,翟郎若变成一堆白骨,你就不喜欢了吗?你执着的不过是生死,是这个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受苦的,却是你最爱的男人,还有身边待你好的人。”
她余光在周自横身上一落。
妖女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进皮肉中,面上的笑容很是牵强,末了才低低咒一句,“姐姐,你今日提点小游的话……未免也太多了……”
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强压下的怒火,姻姒琥珀色眸子动了一动,警觉地退至门边。
眼见小游一步步向她走来,屋中无端腾起寒气。
最坏不过打一场,打到她心服口服甘愿让那老者解脱为止——心中了然,姻姒撇开眼,四下寻着得以招架的物件。
哪知一直隔岸观火的周自横却是已忍不住,一个箭步冲进屋中拽了她的手就将人往外拖,甚至都没有与小游打招呼,两人就这般仓皇地从那蜉蝣虫妖眼前跑开。
隔着薄薄衣料,姻姒能感觉的到男子的掌很大,握着她的力道很紧,紧到叫她连挣扎的可能都没有。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由他去,两人一前一后好容易才在角落停下,她扭了扭手腕,仰面就冲周自横道,“你做什么!”
本是句呵斥,然而她说出口显得底气不足,继而显得更像是疑问——他自然是想救她。
在周自横眼中,自己不过是个稍有胆识的富家小姐,手里有块板砖就敢拍匪徒脑袋。
男子皱眉,凝视姻姒半天才幽幽道一句,“她快崩溃了。”
“那又如何?”
“你见也见了,就当做看了出戏,听了支曲……旁的事,不要再干涉,我心中有数,自会关照好小游和她的夫君。”
“如果你继续给那不死人喂药,借助小游的真元护着他的魂魄不散,当她妖力不够时,唯有从身边人体内汲取——我的周大少爷,你觉得你和青青能侥幸逃脱吗?”鼻中冷冷一哼,姻姒甩了袖子,故意背过身去低语,“我只是想保护你,你看不出?”
周自横怔了片刻,声音全无波澜,“我不需要你来保护。”
“我没有别的意思。”生怕他会错意,姻姒急忙又转身,全然不见他露出想象般轻佻模样,她倒是觉得自己想多了,只得改口添说教,“别以为你拳脚不错就自鸣得意,和妖物相比,你没有胜算。”
“人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脆弱,异族之间的结合,也未必就是不堪。”
“你……真这样想?”姻姒微微蹙眉,面上浮着一层绯色,“那如果是,是人和神……你也觉得没有关系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问,就好像很久之前这个问题就已沉淀在心底,如今忐忑不安地对一个凡人男子说出口,鲜有的羞赧就始料未及地露了出来。
“只要彼此心意笃定便可以罢,人与神的身份禁忌,有什么好在意的?”回想起自己的身世,周自横勾起唇角,久违地开始想念死去已久的父亲:那个众神之上的男人执意要将流落凡尘数年的儿子接回身边,直到临终都心心念念着他那身为凡人的妻子。
或许从原谅父亲那一刻开始,他已不再在意很多事情。
如今旧事重提,心头淤积思念。
长长叹了口气,他抬眼,眸中映着的满满都是姻姒身影,忽而又道,“但我希望我所喜欢的人,是我的同类,至少百年之后,要么一同安然如故,要么一同入土为安……至少,不必忍受分离之苦。”
作者有话要说: 小游的故事会有后续,这只是个引子而已
艾玛我来解释下目前两人状况:姻姒以为殷肆是人,殷肆以为姻姒是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身份,而人神之恋是为禁忌,但是两人相互都有点好感了,妈蛋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还是像顺口溜一样泥萌自己体会吧
11重合上
这样么。
稍稍明媚的心情徒然间又黯淡下去,姻姒抬袖捂着胸口,不解自己为何会焦虑。
小游并未追出来。幸好是如此,倘若那妖物较真于她的出言不逊,闹腾一番,恐怕她就不得不在周自横面前曝露身份了。姻姒又去打量身边男子,他说出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转身撩起敝屣在回廊台阶上坐下,将扇子插在衣领后面,毫无形象可言,也没有一丝畏惧神色。
有时候她真的想不明白,这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面对妖物,怎地就能坐怀不乱?与玄苍的性情严肃淡然不同,周自横的镇定更像是已然看遍世事变幻,尝透人情冷暖后流露出的老于世故……明明性格轻浮无比,可杀起那些为非作歹的匪徒时,却又显得那么正气凛然?
大抵凡人都是这样子,所以才会深深吸引那些妖物坠入爱河,不能自拔。
她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吸引自己,然而终究是怕疼,不敢如此尝试;又或者,她怕撕开血肉后看见的,是最不想承认的东西。
“呐,周自横,我要回去了。”姻姒忽然开口。
“回去?哪里?”听出她话外之音,男子扭过头来,眼下已是日落时分,夕阳余辉呈现一片淡金色,笼在他的脸上,映衬得五官更加挺拔冷峻。
他凝视着她,略略有急切之意。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她移开目光,只觉得脸颊有些烫,想了想才走到周自横身边坐下,声音愈发低沉,“我说了只是来南坪办点事,散散心,现在舒坦了,自然要回去的;再不回去的话,我想,我大概会有留下来的念头。”
周自横不再看她,继而将目光投向苍穹中烧得绯红的云朵,“一直没问,你是哪里人?”
“怎么?知道我从哪里来,你会去找我吗?”
“或许可以。”
“你找不到我的。”她笑了一下,双肩轻颤间指尖碰触到他的手,她一惊,又飞快地收回袖中藏好,“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远到……你花一辈子都不一定找得到。”
浮台。
就算用世上最好的快马,穷尽凡人一生,也未必能去得了;浮台多神现魔妖居住,四下被沙海包围,即便他找得到,也未必能活着相见——周自横和她之间有着注定不能逾越的鸿沟,就像她与永不得相见的东商君殷肆一般。
可是她挺喜欢这样的距离,既不会太暧昧,太记挂,但又绝然无法忽视,有那么一个人,就占着心里的一个位置,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甚至不知道是以什么样身份占据着的,可他就在那里,怎么赶也赶不走。
“这个给你。”她有些紧张,伸出去的手有些颤。
藏了许久的东西终于得以曝露在阳光之下,是一枚小小的布口袋,用红色的绸布条束口,里面装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松子糖,是前些日子在街边买的,买的多,吃不完,便想到了送他——这种熟络令她不安,眼前的男人明明只见过几面,却好似已经在她心里住了很久。
周自横身上有一种熟识的气息,细细去想,又变得陌生起来。
男子皱着眉接过来,不解道,“糖?给我糖做什么?”
“没什么。”本以为自然而然的馈赠,即便是异性也不会觉得奇怪,然而姻姒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乱得厉害,踟蹰片刻重新将心绪理清,轻咳几声才言,“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离开前总觉得应该表示一下,你不吃那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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