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正值大好年华,怎就老了?”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山下村落传来一阵婴孩啼哭,似乎将将有新生命呱呱坠地。
果然,不多时便有男子抱着两只襁褓到处敲锣打鼓告之左邻右舍内人喜诞一对双生子,邻人纷纷祝福,红鸡蛋一筐一筐地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苏绾璃和夏奕虽然离得远,却能清晰听到旁人的议论:
“成亲三年都没个动静,以为他们注定是下不了蛋了,谁想到一生就是两个!”
“可不是?真是可喜可贺不是?”
“只是家里穷,也不知两个孩子以后怎么养……”
“若是有富贵人家肯领养就好了!”
……
“我们领养吧?”苏绾璃突然扭头问夏奕,目光神采奕奕。
夏奕却一脸嫌弃的模样:“拉屎拉尿,麻烦得很。”
“哼,你小时候难道很干净?”苏绾璃一脸不情不愿的不愉快模样。豁然起身气鼓鼓回擎天顶去了,怨恨他既然不喜欢小孩子,那当初自己肚子里多了块肉,何苦要装出那般怜惜的模样说只要是她苏绾璃的,他夏奕就一定养?
只是苏绾璃走得快,并不知夏奕一个人坐在山坡上,遥遥望着人家怀里的两个婴孩,久久失神不肯离去:虽然才刚出生,皮肤红红皱巴巴的不甚好看,但夏奕眼底却淌露浓浓的爱意。很想抱过来呵护一番,倘若这两孩子是绾璃的,那真是此生足矣了。
“爷。天黑了,回去吧?”良久,身后传来皎月的问候。
她是看到苏绾璃一个人赌气而归却不见夏奕回来,才匆匆下山寻找的,不知主人为何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发呆。抬眸望见前方村落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和花生串,才知道必是有人家诞下子嗣的喜事吸引了主人。
“夫人早前就提议要领养一个孩子,今朝回去也发了牢骚,主人为何偏不肯依呢?”皎月多嘴问了句,夫人的要求,主人有求必应。唯独这件事,却始终不肯退步。
夏奕摇头:“孩子若小,需要照顾必会累了她。孩子若大,如何照顾都亲不了。”
“大孩子的确不易生出感情来,但小孩子奴婢们都可以帮忙照顾的呀。”
“她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若真领个孩子回来,她当自己孩子养。岂会容你们插手?”
“说到底,主人还是担心夫人的身子?”
“她如今虽不至于卧床服药。但身子总归大不如从前了,我怕她生病,宁可她一辈子只有我陪。”
皎月听他如是说,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主人是铁了心不决定领养孩子了。
“奴婢们会侍奉主人和夫人到老的。”皎月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皇上身边有那么多可信的宫婢,却独独选了她和翠娥,只因她与翠娥是诸多宫婢中年纪最小的,皇上如今不是皇上了,怕与皇后垂垂老矣时无人在旁侍奉,定要选两个会比他们更晚才老的,因为他知道,这辈子与皇后是注定没有子嗣的了。
这一夜夏奕回到擎天顶,被犹在赌气的苏绾璃拒之门外,谁想到三年来苏绾璃第一次独自睡觉,却在夜半时分被噩梦惊醒,夏奕躺在外间听到她的哭声,第一个冲了进去。
看到她泪流满面、浑身战栗,夏奕恼恨自己没有死皮赖脸陪着她睡:“怎么了?梦见什么吓成这样?”轻轻搂她入怀,呵护备至,“别怕,我在。”
“我梦见……我梦见他……他死了……”苏绾璃一句话,令夏奕僵若木石。
三年未曾提及那个人,一提起来,夏奕还是想到了谁。
“无趣的梦魇,不必放在心上。”夏奕掩去眼底异样,波澜不惊地宽慰她。
“不是的……不是的!梦很真实,他死了!“
“他死或不死,关你什么事?”夏奕有些恼怒,冷沉沉问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死活,早已与我们无关了。”
苏绾璃知道这般对夏奕说,他不恼火才怪,可是方才的梦境,清晰如现实,让苏绾璃逃无可逃——
苏帝驾崩、举国哀默,苏帝的棺椁抬过十里长街,浩浩荡荡,陪葬品却只有一件——那就是当年自己答应绣给他却最终没能完成的白鹅图。
苏绾璃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听着震天响碎人心的哭声,看不到棺椁里的苏龙黎是何模样,三年未见,他是否俊逸依然,还是如今躺在里头,早已憔悴得不似人形?
苏绾璃想扑过去看个究竟,却发现自己的身子穿透了墙穿透了人,触摸不到任何,恍然觉察这应该是个梦,可是人在挣扎梦却醒不过来。
梦的场景千变万化,转眼间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悄然远去,青石板路空巷绵延的街头回到三年前的幽州,华灯璀璨、人群渐拢,与方才悲恸哭声荡气回肠所不同,此刻却是欢声笑语的热闹场面,暮然回首,苏绾璃看见了灯火阑珊处的苏龙黎。
他缓缓摘下曹操的面具,千行泪痕遍布俊逸容颜,令苏绾璃愕然一怔,他却踱步逼近,手执绣画,嘶哑追问:“你为何不为我绣完这幅画?你为何不为我绣完这幅画?你为何不为我绣完这幅画……”
卷二夫君是道多选题 第232章为情困心伤成疾,一病不起
一声声一句句,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苏绾璃却无从回答,只步步后退,摇头拒绝:“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放我走吧……你放我走吧!”
一口鲜血从苏龙黎唇角溢出,他却轻扯唇角,漾出凄凄的惨笑,风扬起他的如瀑长发,却在风里化成三千白丝,苏绾璃倒抽了口气,苏龙黎终于还是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只有一幅未完成的白鹅绣图,化成漫天雪丝,将自己紧紧缠绕,绕成一个茧子,透不过气……
这一夜,苏绾璃伏在夏奕肩头,哭道撕心裂肺。
夏奕始终沉着脸,不抚慰,不说话,直到苏绾璃哭倦了,不知是昏厥还是昏睡,夏奕将她放倒床上,这一睡,她却再度生了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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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年的美好如过往云烟,如今,苏绾璃再度病卧床榻,一如三年前那般夜夜咳血。
夏奕遍请名医,却医不好她,皆道夫人心病难解,甚至有言命不久矣,三年前早已烙下病根,三年来安好已属奇迹。
夏奕凄然冷笑:那三年,难道是她回光返照吗?
“如何才能令她起死回生?”
“若解了心结,尚且还能再撑个一年半载,若心结继续积郁心中,唯恐寥寥不过三月尔尔。”
“她有何心结?”
这个问题,大夫门无从回答。
老嬷嬷说:“夫人的心结,恐怕是那个梦吧?”
夏奕不说话,脸色沉沉的。
侍婢们皆不敢再言。
当夜,夏奕独自陪伴苏绾璃,月光照在她姣美的脸上。透出细瓷般的白,白里泛着微弱的红,不知是病态之红,还是三年的相伴滋养出来的水润。
这三年她很快乐,夏奕完全可以感受到,可是她快乐不代表她心中没有秘密没有痛,只是被她自己极为小心地隐藏起来罢了。
然而一个噩梦,彻底揭开了过去的伤疤,尘封再久,终有曝光的一日。
夏奕的吻。一个个落在她的眉心、鼻尖、唇瓣,她皆无动于衷,夏奕叹了口气。轻抚她的面颊,缓缓道了句:“不错,他死了。”
苏绾璃的长睫,轻轻一颤。
夏奕的声音,在这暗夜里。沉沉缓缓、悠远绵长,好像要将那过去三年的尘埃,统统翻出来细数一番:“就在几天前,他病逝了……
“你不必感到意外,其实他的死,早有征兆。三年前从幽州回到南夏,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后渐转好。他立马举兵收复北夏、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盛世,他的身子却每况愈下,药石无灵、巫术徒劳,皆言是心病;
“与你一样。心结难解、积郁成疾,所幸对此。他倒并无多少挣扎,因自幽州一别他肯主动放开你,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统一南北夏后就已立下遗诏,待他死后传位与夏盼,所以这三年来他不断培植重臣扶持夏盼,为他打下根基,夏盼六岁,就有六位辅佐大臣,即便苏龙黎骤然驾崩,也未引起天下大乱,可叹这片江山,承他之恩,太平昌盛;
“我本以为他的死讯可以瞒你一世,却敌不过你们五百年的主仆二十年的兄妹心有灵犀,他为你倾尽一生牵挂,据说入殓的时候已经满头白发,行将就木之前曾下令陪葬之物一切从简,金银珠宝统统不要,只要一幅白鹅绣图……
“那幅白鹅图,是你为他绣的吧?”
苏绾璃没有睁眼,紧闭的眼角却躺下一滴清泪,缓缓落至耳鬓,湿了青丝几缕。
夏奕为她掖好被褥,起身走出门去。
待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苏绾璃才缓缓睁开眼睛,泪水迷蒙了视线,看不清什么东西,她呆呆望着天花板,也不出声、也不抽泣,只是淌眼泪,思绪空荡。
命若不久,冥冥之中便会有所感应,好像世事沉浮皆无所谓,过去大悲大喜也不过尔尔,该放下的淡淡放下,该带走的自然带走,苏龙黎死后尚且有一幅他想带走的白鹅图,可是自己走的时候,最心爱的,能一并带走吗?